第十八章 《万艳书 上册》(18)(第3/4页)
凉春直坐起上身来,定定地瞅了温雪一会儿,两颧的小雀斑仿似在闪着光,“你比那些臭男人还难对付呢,瞧你把我给揉搓的。”
温雪也笑着舔了舔唇边的残红,回瞟她一眼,“你又好到哪里去,我的斗篷都被你拽歪了。”
说着她就扽了扽肩上的翠云裘,又扯开系绳,罩去了凉春背后,“喏,穿上吧。”
凉春也一同脱下了猩猩毡,亲手为温雪披起,又在她领下挽了一个蝴蝶扣,款款一笑。随后她掀开车帘朝外瞄一眼,“快到了。”
前方,就是旅程的终点。
她们甚至都没注意到那个人,事后有目击者回忆说,那是一个身量矮小的男人,似乎很畏寒,把半张脸都埋在衣领里。温雪光是看见了一条黑影。就在她刚扶着凉春从马车里走出时,那黑影就扑上前。她听见一声尖叫,接着凉春就自她的手间滑落,匍匐于地,那一件绿油油的翠云裘慢慢地洇开了一片殷红。
这一切就发生在怀雅堂的大门外,一个迎客的外场往里头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大喊:“杀人啦——”
凶手逃之夭夭,凉春被七手八脚抬回了屋,大夫到之前很久就没得救了——左边背上中了三刀,每一刀都准准扎在第五根和第六根肋骨之间心脏的位置。白姨闻讯赶来,只看了一眼就走开,出来时恰与白凤碰了个正着。白凤咽了一口唾沫问:“妈妈,闹哄哄的怎么了?”
白姨面色很难看地摇摇头,“不知怎么一回事儿,你春妹妹被人给刺死了。”
“死的是春妹妹?!”白凤挡住了嘴巴,但已然来不及了,她见白姨伤感无神的脸孔骤一下改变,忙躲开了视线嗫嚅道,“我是说,为什么要刺死春妹妹?”
白姨凝聚起目光,那目光好似一把铁扫帚上上下下地扫着白凤,“我就是不明白。凤丫头,你明白吗?”
“我也不明白……”白凤张目向房内探一眼,她望见里间床上直挺挺的凉春,也望见在床脚下哭得搜肺抖肠的温雪,温雪连斗篷都还没脱下,一袭大红猩猩毡随着身体的波动一抖一抖。白凤明白了。
她听着温雪在楼下哭了整整一夜,也坐在楼上想了整整一夜。最终想好下一步怎么办时,她发觉温雪的哭声业已停下,独剩风声摇动着铁马。
白凤一个人下楼来,推开了凉春的房门。刚走到卧房外,她的双脚就被钉住了。房中孤灯照壁,炉冷香残,高高挑起的帐幔中,凉春仍躺在原处,身边是温雪。温雪的心口插着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刀身整个没入,只露着乳白色的象牙柄,周围是一团深红的血渍。
但假如不去看那柄刀、那些血,这景象不过是两个青春娇丽的少女偎抱在一起,静静睡去。
白凤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用再想了。她返身走出去,外头,天际初白。
天擦黑的时候,白姨的侍婢小婵上来了,“凤姑娘,妈妈说让你去一趟。”
白凤的眼皮颤动了两下,便寂寂无言地随之而去。小婵并没有把她引向白姨的院落,反领着她来到三个小倌人所住的西跨院,推开了西厢房的门。里头只亮着一盏幽灯,白姨独自靠坐在墙角的一口大箱上,使了个眼色,小婵就带上门出去了。
而后白姨就望向白凤道:“过来。”等白凤走过来,又道,“跪下。”
白凤犹疑一下,就跪倒在白姨的脚边。白姨手上是一副闪金黑皮手套,她依次拽动着指尖,把手套慢条斯理地剥掉,其下的那只手终于露出来,手上的皮肤凹凸纠结,仿佛是熔化了以后又重新凝固在一起。白姨高扬起这一只扭曲的手,又重重落下。
白凤的头向一边倒过去,之后又是“啪”一声,她的头就向另一边倒过去。她挨了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一直到末一下。
白凤等白姨打完,就将脸扭回,脸上交杂着好几种神情,但当中并没有一丝讶异。尽管如此,她还是以极冷静的声调问:“妈妈为什么打我?”
“你不过挨了几巴掌,尚且要问一声‘为什么’?那凉春和温雪挨了刀,是不是更该问一声‘为什么’?哦,我忘了,她们不会问了,她们死了,两个全死了,”白姨的脸阴森一片,唯有眼睛散发出两点寒光,“凤丫头,自你十四岁跟了柳老爷子,攀交的男人就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直攀到九千岁,你就过上了公主一样的生活,锦衣玉食,为所欲为。这般的日子过久了,人难免会忘本,让我来提醒提醒你:二十一年前,棋盘街,苏州会馆外那一条阴沟,你和你的双生姐姐就裹着几片破布头被扔在里头——在饭馆倒掉的泔水里,连脐带都没剪,挂在那儿直淌血,里头脏得生了蛆。是我把你们洗干净,是我把你们健健康康地养大,把你们调理得人见人爱,也是我一手把你送到了九千岁的床上。没有男人会正大光明和自己的‘女儿’上床,不男不女的也不会。懂了吗?你,白凤,你只是个冒牌的公主,真正的你是个被亲爹娘丢进垃圾堆里的贱种,是一条给阉人舔屁眼子的狗。”
双膝跪地的白凤一言不发地聆听着,掌掴留下的伤痕开始涌起在她两边的面颊上,红得像有人拿火在上头燎似的。
白姨的手也因不断的扇打而皮肉发红,这通红变形的肉掌揪住白凤的头发往后拉,逼使她仰起头。白姨俯低上身,把自己的脸正对着白凤受了伤的面颊道:“一条狗,最重要的就是乖乖地看家护院,表现好,我也不介意赏你几块骨头。那个玉怜,我没说什么吧?但要胃口太大,动不动就狂性大发,这样的疯狗绝没有主人还愿意留下。我弄死你就像弄死一条狗一样简单——想一想你的双生姐姐白鸾,你们的命是我给的,我也有权随时把它们收回去,就像你对待凉春和温雪一样。为什么你非要她们的小命不可,我不问,就当最后一次丢给你一块肉骨头。但你要再敢多干一次这等‘狗啃尾巴——自吃自家’的烂事儿,凤丫头,我向你保证,你会希望自己一开头就死在那条阴沟里。”
白姨又一把甩开了白凤,起身拿脚尖踢了踢才坐在屁股底下的那口箱子,“自个儿打开。”
白凤驯服无比地向前跪一步,翻开了箱盖。
“拿出来。”白姨说。
白凤伸手进箱子里,拿出了一件“淑女脸儿”。
“都说‘狗通人性’,你要还有一丝半点儿的人性,那就自个儿戴上。咱们这里是寻欢作乐之处,死了人也不举哀不戴孝,就当拿这个为你两个妹子戴一回孝。戴多久,也让你那点儿人性给你喊停吧。”白姨一面说,一面抖开手套把她那骇人的右手重新装进去。她仔细捋平了皮子上的皱褶,就转身出去,“砰”一下甩上门,让白凤和她的人性单独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