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万艳书 上册》(20)(第4/7页)

珍珍应道:“对,那一年是延载十七年,同一年,失踪的盛公爷回来了。”

“他去了哪儿?”

“没有人知晓。但其时詹家的冤案已经平反,我们白家也倒了台,他却还不肯罢手,各方施压,终于把我们娘儿几个逼得落入了槐花胡同。”

“姐姐前头说有人对白家的遗妾步步紧逼,原来就是盛公爷?”

“可不就是他?要不然,凤姐姐也不至于在猫儿姑那儿受尽折磨。倒是我,不知人事,清净度日,就这么平平安安长到了七岁,突然又来了个晴天霹雳,说是官家指名要把我送去窑子街接客。”

“什么?!”

“也是盛公爷在背后操纵的,他知道我不是刘侍郎大人的女儿,是白家的遗腹女。”

书影骇无人色,“怎么会?不可能,詹叔叔他怎么会做出这等事……”

珍珍一呆,“你称呼他‘叔叔’?”

书影将手指抵在嘴唇上,含了一丝羞赧颜色,“嗯,他与先父相识,是一位

心地很好的叔叔,对我也很好。”

珍珍的眉心一颤,“凤姐姐和你都说他是个好人,我相信确实如此。他之所以那么做,也有他的理由。他的幼妹在谋反冤案中被充作了乐户落入窑子街,遭人侮辱而死,死时就是七岁。”

书影不必说什么,她脸上的表情已替她说明了一切。

珍珍一手捧腮轻叹:“我娘本以为自投烟花之后,盛公爷就会放过我们了,竟想不到他怀恨数载,就等着毁掉我这个白家的孤女。”

“那该怎么办?”

“彼时刚打完京师保卫战,盛公爷的名望如日中天,一呼百应,巡城御史亲自指定了日子叫把我抓走。我娘简直急得发疯,还是猫儿姑给她出了个主意,说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兵’指的是凤姐姐。”

书影摇摇头,“我不明白。”

珍珍将手指慢抚着那菩提子佛珠,就对着佛珠上的千千双眼睛道:“猫儿姑教我娘带着凤姐姐混入了一场宴会,宴会的东道主叫柳承宗,大家都称呼他‘柳老爷子’。”

“是那一位京城首富?”

“对,不过他不仅是商人,更是资格最老的帮派头子,有能量指挥得动数以万计的盗贼无赖、强盗流寇,京城的治安等于有一半攥在他手里,刑部、五城兵马司,包括巡城御史本人都得卖他的面子。凤姐姐施展媚术迷住了他,他答应帮凤姐姐保护我。正赶上战事初定,朝局不稳,他一发话,谁也不敢再捅这个马蜂窝。”

书影憬然有悟,“那一年凤姑娘也不过——十五岁?”

“十四岁,”珍珍纠正她,“一名十四岁初出茅庐的清倌人,被淹没在同宴的如云美人之中,凭谁也不能怪责她的失败。凤姐姐这样聪颖的一个人,大可以敷衍差事、明哲保身的,就说自个儿力有不逮,回头任人把我抓走就是。少了我,对她没有坏,只有好,哪怕过两年卖清倌,她也能找一位情投意合的少年王孙。可凤姐姐却拼尽了所有去取悦一位年过半百的粗鄙老者,拿最宝贵的少女贞操替我做了肉盾牌。”

不由自主地,书影想起了万漪来。她百感交集道:“凤姑娘她……她是位了不起的姐姐。”

珍珍颔首接道:“在那不久后,盛公爷就辞去了所有公差,但他终究是天子的亲舅父,我娘担心光凭柳老爷子保不住我多久,便叫凤姐姐不断委身于各路实权人物。几年之间,凤姐姐结交的名卿贵望不知凡几,就这样一点点替我筑起了一座越来越高、越来越牢靠的护身金塔,直至最后,她拿下了塔尖上的人。”

“尉迟度。”书影喃喃。

“尉迟度是当家做主的,其他人全不过是他的喉舌爪牙。连独相唐阁老和六部尚书尚且被百姓们叫作‘纸糊阁老’‘泥塑尚书’,地方大员们就更是些自称为‘十孩儿’‘五十孙’的东西。尉迟度既对我凤姐姐极尽宠爱,当然依着她心意佑我平安。盛公爷纵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不对呀!我明明见着盛公爷和凤姑娘好得和一个人似的。难不成凤姑娘也是为了卫护白小姐你,才——”

“祝小姐,我信得过你,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凤姐姐亲口对我承认过,她对别的男人全都是虚与委蛇,至诚相待的唯有盛公爷一人,盛公爷也是诚心待她,看在她的分上,早也把拴在我这儿的疙瘩解开了。他们俩的故事改日我再说给你听,那是另一段无巧不成书。”

书影发自肺腑地低叹一声:“这一波三折,我也像是在听书一般。”

清风乍起,春光骀荡,廊外忽冒起一阵咕嘟咕嘟的沸声,幽然药香溜进了绣阁,令人恍然隔世。

还是珍珍的声音唤回了书影的魂神所在——“祝小姐,我从前问过我娘:‘爹爹是恶人吗?为什么那么多人恨他?’我娘说:‘多半是吧,可他没对我恶过。’”

书影猜到了珍珍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她还是由着她说下去。

珍珍说:“我晓得,祝小姐你早就认定了,我娘和我凤姐姐全都是恶事做绝的人,可她们没对我恶过,我只知她们是这世上最亲、最好的人。我记得起初在猫儿姑那儿借住时,我们的境况十分困顿,因住所太脏,我头发里生了虱子,其实几刀剃光了便是。我娘却说,这样俊的小姑娘怎能顶着个秃脑瓜?她把我脑袋搁在她腿上,边上摆一只水盆,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替我掐虱子,掐了整整大半日,就为保住一个小毛孩的茸头发。到现在,我还忘不了半睡半醒时,娘的手指一下下落进我头发里的感觉,就像春天里的雨水,一滴滴暖融融的。”

书影结舌道:“白小姐,我没别的意思,可我简直想象不出……”

珍珍面露一丝笑意,“还有你想象不出的呢。那时我娘还得在院子里当娘姨挣钱,所以晚上都是凤姐姐哄我入睡。我病发时爱哭闹,凤姐姐就一遍遍地拍我亲我,给我唱儿歌,直到嗓子都唱哑,想尽了办法哄我开心。”

她向瞠目结舌的书影望了望,接着一笑道:“你不敢相信吧?凤姐姐在我跟前永远都温柔有加,我印象里,她只对我发过一回火。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玩的时候犯了病,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们都出来瞧热闹。我娘跟局,住在外头,凤姐姐一个人求爷爷告奶奶,就差没磕破头才请到了郎中,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第二天,一个老妈子登门来探望我,她也有个小女儿,她把自个儿女儿的饭食分了一点儿给我吃,凤姐姐却把那饭直接倒在门外。我和她说,姐姐你别这样,人家一片好意,是在关心我。凤姐姐突然就变了脸,冲我瞪起眼嚷嚷说:‘昨儿你发病,我抱着你跪在人群里求他们请大夫去,那女人就在一边干看着,还同别人说,幸好她家闺女结结实实的,不像这糟心的小病包儿!她这会子给你送饭,才不是关心你。我晓得什么是关心,那是恨不得替你受了痛,让你好过些,而她,她以为施舍你一点儿残羹剩饭,她和她闺女就高你一等,折磨你的病痛就永不会落在她们身上!她们是在踩着你让自己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