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万艳书 上册》(21)(第3/5页)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盏茶递入了帷帐之中。白凤一瞧端着茶托的手掌,不由得举眸惊望,“二爷?!”
昏乱的天光之间,刻印着詹盛言的身影与脸庞,也好似是斑斓的大梦一场。他把茶送进她手里,“你不用动,就这么歪着吧。”——直到听见他令人安心的声音,白凤才渐渐神魂归定。
“我的二爷,你怎么这会子跑来了?”
他向她端详了片刻,“凤儿,你脸色好难看,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白凤啜了几口茶,但嗓子还是发哑。
“噩梦?又是那个梦?”
从那一天被粪泼,白凤就总梦见自己被脱光了衣裳丢在人群里,她在惶惧中惊醒时,常常是詹盛言睡在她枕边,安抚她、慰藉她,在她耳边呢喃着“我在这儿,好宝贝儿,我在这儿”,直至她再次入睡。因之他所说的“那个梦”,就是这个梦。白凤含糊着“嗯”一声,“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太夫人还好?”
“真要多谢你,家慈传了好些个巫女作法全不管用,可自那天你替她祷过神后,病情竟一下子好转了许多。不过太医说,还是得过了年底才算稳保无虞。”詹盛言把她递回的茶盅搁去一边,空着两手在膝面上无谓地一抹,“哦,我来,也不为什么急事,就是那天在药王庙外你问我的话,我考虑过了,还是想尽早和你把话说明白。凤儿,我得先说上一声‘对不起’。”
白凤悬了好几日的心终于落地——摔了个粉碎。她已听见他还未说出的每句话,因此忙拦住他不许再往下说。“不用说对不起,是我痴心妄想。二爷,你的父亲是世爵,母亲是公主,而我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晓得,养母也只把我看成是个低人一等的贱种。我一个窑姐儿,卑下至极之人,怎敢奢想和你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他愣了一愣,很利落地说了一声“不”,紧接着又连连说了好几个“不”。他将两手一起伸出,在一袭海棠春睡的锦绣被面上合攥住她的手,“凤儿,你怎会这么想?从前你虽然不知我暗中与尉迟度为敌,却一直在他跟前煞费苦心地回护我,你为我做了太多,我心里头都有数。提到你养母,她的宝贝女儿就更是全靠你才保住了清白之身。而且你之所以飘茵堕溷,起因就是我和那个白珍珍,但你却反过来保护我们二人。这不是‘卑下至极之人’做的事,‘大小多少,抱怨以德’[79],这是老子所说的圣人。”
白凤浑似被蜇了一下,她想说我不是圣人,我是罪人,我害死了自己的鸾姐姐——话到口边,却变作惶恐的喃喃:“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詹盛言不疑有他,只因感到了白凤涌溢的情绪而将她的手攥得更紧,“谁又有说的那么好呢?我也不过是个落魄的孤臣孽子、嗜酒如命的窝囊废,肩膀上的脑袋能不能扛到明天都说不准。”
白凤忙挣出手来堵他的嘴,“呸呸,不许说这种话。我见识过多少王侯达官,只有你一个肯把我们这样子的贱民当人来待。你为人这么好,自然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
“我真这么好,那天就不会对你那么混账,”他的眸色隐匿在熟罗帐子后,幽深而不见锋芒,“你之所以想把自个儿的终身交托给我,是把我看作了亲人。但我最先顾及的却是家慈的想法,竟把你一口回绝,肯定重重伤了你的自尊,还有你的心。我必须得和你说声‘对不起’。”
白凤眼底一热,“别,咱俩真说不到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另外一件事,我也要说对不起。你叫我喝点儿酒再来见你,但我今儿却一口也没沾。我知道我这人不喝酒时闷得要命,可有些话还是得清清醒醒地说,省得你当我喝多了瞎扯。”
“爷,你怎么这么郑重,弄得我怪心慌的。有什么话你说。”
詹盛言抽出一手来理了理白凤的鬓角,“凤儿,你现在这两个男人,最终只会活下来一个。倘若活着的是我,我一定想办法说通我们老太太,三媒六聘、白马花轿娶你进我的家门。”
久已绝迹的泪水忽地涌起,决堤而溃,白凤一下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
她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看,仿似在观看着泰山崩塌。“你、你说什么?我的爷,你说什么?”
“我说,我娶你为妻。”
“怎、怎么可能?不可能。”
“有何不可?”
“太夫人是不会答应的,还有你长姐,她贵为太后,怎肯容自己的弟弟娶进这样一个人?”
“让她们答应是我的事儿,你就不消操心了。”
“那还有詹家的家规呢,你也能置之不理吗?”
“家规只说了不许纳倌人为妾,可没说不许娶倌人为妻。”
“大家该怎么看你?”
“咳,当年摄政王齐奢除了我们詹家的正妃,还有一大堆出身世家的嫔妾,他照样把你们祖奶奶段青田金屋藏娇,言官们天天上书抨击,他理都不理。我又不像人家掌管国政,又没有妻房妾侍,一个孤家寡人,谁巴巴地盯着我看?”
“他们准会笑话你的!”
“那些人当面奉承我为‘酒神仙’,其实背后全管我叫‘酒疯子’。我疯都疯了,岂还会怕人笑话?”
“可你自己就不会笑话自己吗?我、我这样下贱……”
“这年头,人命都贱得不像话,还管活命的手段贱不贱?是,我看见过你在尉迟度跟前的样子,但我的样子你不也看见了?一样的奴颜婢膝,务求令他从头顶舒服到脚底。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大男人,做出来就比你这吃把势饭的倌人高贵些?”
“你、你真不嫌我这身子……我被那么多人……爷,说好听点儿,我是个小班倌人,可、可我就是个卖肉的妓女!”
詹盛言十分不屑地摆了一下手,“我不才说了?妓女就是个谋生的手段,就像男人当官,都是低眉顺眼、阿谀谄媚,强忍着恶心被人揉捏。男人不卖肉,那是没人买。我老早就看得透透的,要是陪上司睡一觉就换得到纱帽补服,大把的官老爷卖肉卖得比你们欢。没人嘲笑他们出卖过多少尊严,他们倒羞辱你们睡过多少客人?摆明了欺负女人。反正我只知晓我詹盛言是什么人,我爱什么、恨什么,我的人品黑白、立身行事,不是数一数我睡过几个女人就能弄清楚;同样,你以前睡过五个男人还是五十个,我要以此来判定你白凤究竟是什么人,那无异于管中窥豹、盲人摸象。七尺床上那一点子破事儿,怎么能拿来衡量一个七情六欲、千姿百态的大活人?凤儿,我看重的只是你这个人,至于你的身体、你的名字,这世界管你叫妓女还是贞妇,我压根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