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万艳书 下册》(5)(第3/5页)

尘世一色银白,檐下一溜溜的冰凌,太阳一晃,亮得像水晶。白凤拿着长长的衣叉,把它们一一敲下来,珍珍仰着玉雪可爱的小脸儿等在下头,一面咳嗽着,一面却还奶声奶气地叫着:“还要!还要!”

过去的念忆包围了白凤,她的眼神被带到了一个远远的地方,“我敲一个冰

凌,你就捡一个舔起来,嚷着没味道,却又扔开了再去捡下一个。我怕娘发现,又怕冻着你,老催着你回去,你不乐意,和我跺脚发脾气,结果自己滑了一个屁股墩。那结了冰的地面太硬,把你摔疼了,可你没哭,倒咯咯笑起来,和我说:‘凤姐姐,雪地在咬我的屁股!’呵,你可晓得?那一天早上,猫儿姑第一次拿给我一支角先生,教我怎么舔,教我怎么坐在上面——”白凤停了一停,而后她所吐出的每个字都好似是从肠子里拽出来的一样,“当你高高兴兴捧着冰凌在嘴巴里舔的时候,当你用那么可爱的童言童语说雪地‘咬’了你屁股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嘻嘻笑着,但我满脑子都是那一支叫我舔麻了腮帮、咬疼我屁股的角先生。”

这个日子已是月之下弦,残月隐没,剩着一天微明的众星。前楼上的欢歌也早已沉寂,风把阁外竹林的萧萧之语与水里草间的虫唱阵阵送入。隔着暗光与疏声,白凤盯住珍珍,看见她纯白无垢的脸在一霎间惨变。

她把自己的脸贴近她,在她耳根下痛然低语:“即使你看着我走过的每一步,即使你一直陪伴我左右,你又怎么会明白我心中的感受?”

“凤姐姐……”

白凤听见了珍珍无言以对的颤声,于是她撤回脸孔,盯入她的双眼道:“你尽可以自称曾是个法力通天的巫女,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五岁孩童。你太天真了,你怎么会以为你夺走公爷,只是从我身边夺走了一个‘人’?你以为只要你愿意,就能够把他还回来?珍珍,你是把整片大地从我脚底下抽去,把所有的明光都从我眼前拿掉,你亲手把我推回到那所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的黑屋子里。你不能指望着把一个人关在那样的屋子里那么久,再放出来的,还是同一人。”

珍珍打着战,似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才能够直视白凤,“姐姐,你恨我?一直以来,你都恨着我?”

白凤从鼻子里笑了声,“你是多么招人爱的小妹妹,我怎舍得恨你?就连鸾姐姐,她也一点儿不恨你。”

“鸾姐姐?”

“从前我常常哄着你入睡,等你睡着后,有几次鸾姐姐来瞧我,她盯着你睡着的小脸儿,一边说这模样好可爱,一边又说从不后悔把你留在着火的阁楼上,她还诅咒你被大火烧死、被水淹死、被歹人抢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不敢和她辩,只在心里头默默琢磨着怎样保护你。我会为了你爬进火里、跳进水里,我会和抢走你的歹人拼命!我眼都不眨就会那么做。我只是没想到,我救回了你,却枉送了我鸾姐姐的性命。”

“鸾姐姐是故意把我留在火场里?她还、她……凤姐姐,你是说那一夜,那不是……”

“不,不是事故。鸾姐姐想杀你,她想拿汗巾子勒死你,我拦她不住,就找来了娘。娘亲手处死了我的鸾姐姐。”

“鸾姐姐……想勒死我?”泪痕将珍珍的脸颊映衬得娟娟生寒,她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脖颈,颤抖的手指绊在了绕颈而过的汗巾上。珍珍有些惊讶地低下头,勾着指尖将汗巾拉出了一小截,仿佛认了好半天才认出这是什么,随后她就忽而终止了无休的战抖。珍珍重抬起脸面,清澈的目光如梦初醒,“阿弥陀佛。凤姐姐,你还活着,我并不是在做梦,是吗?”

白凤恍惚间只觉陷入了一个无穷漫长的梦中,却又像是立刻就要从长梦中抽身而起。她合臂圈住了珍珍,用至为温存的语调说:“珍珍,我的小宝贝,大姐好久没哄过你了,乖宝宝,姐姐哄你睡,安心地睡吧,做个好梦。”

她的手从后面攥住了汗巾的两端,猛力收紧。

白凤看见珍珍的头向后一仰,听到其喉间发出“咯”的一响,而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眼中的浊泪如同山洪般崩泄,两耳里全都是血涌的锤击,嘭!嘭!嘭!这轰响渐渐高涨,又渐渐回落,渐渐地,白凤捕捉到有个陌生人的鬼祟声音在不停地喃喃:“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是要和天意拼一回,我知道赢不了,我只想输得慢一些。对不起珍珍,大姐对不起你,我不怪你,我只怪天意……”

然后她才发觉那个陌生人就是她自己。

白凤骤地住了口。就在全然的静寂降落的一霎,一声微响却在她身后炸开。

她一愣,扭过了头去,泪濡的视线中,她模糊瞧见原本被自己闭得紧紧的房门此际却半掩着,门缝后的帘影一闪,分明有什么在晃动。

白凤但觉周身翻滚的热血瞬时间凝成了冰碴子,她的手脚、四肢,她的心口一一冷下来,最快冷下来的是她的头脑。

伴随两手间的珍珍扑通而倒,白凤早已噌噌几步赶到了门前,她拉开门,掀开了门帘。张妈依旧在门外横睡,一个女孩伫立在其身后,面孔背对着稀薄的星光,淡而又淡。

白凤一咬牙将这女孩揪入了房内,重重合上门,扳过了她的脸孔定目打量。那女孩的小脸早就在恐惧下变形,但白凤还是认出了她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女孩仅是呵呵地喘息,上下牙乱撞。

电光石火间,白凤已做出了决断。她对女孩瞪起双眼道:“去,把桌边那只凳子搬到房梁底下,现在就去。”

白凤再一次感到那长着暗黑眼眸的恶魔从她自己厉光烁烁的眼睛里扑向了哆哆嗦嗦的女孩,将其变成了曾经的自己:身体与心灵皆已被恐惧塞满,不再有一寸空间留给是非对错,只剩下逆来顺受、唯命是从。

果不其然,少刻后,女孩就将一只绣凳从桌边拖去了梁下。白凤跟着发出下一道指令:“过来,帮我一起抬。”

女孩的手脚瞧着和面条一样软,却也卖力地连扯带拽,与白凤一起将珍珍运送到凳旁。白凤拽开珍珍颈上的汗巾,踩上高凳将其抛过了横梁,系起一个死结。

“啊!”

陡一声怪叫,令白凤差点儿从凳上跌落。她强抑住心慌,在地板上踏稳,“瞎叫个什么?”

女孩还是不开言,只打着抖指住了一旁的珍珍。

珍珍苍白如死的脸上,睫毛忽忽掀动,嘴唇也一点点打开,一声微微的叹息逸出她唇间,仿如一粒从夜幕上坠逃的星。

白凤神魂震动,她早就是一个罪恶累累的凶徒,而她即将犯下的这一桩罪行亦会超越自己以往所有的罪行;现在她仍还有机会可以扭转这众恶之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