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下册》(13)(第4/5页)

他说着又磕下头去,后头的几个“磁壶”——那是跟姑娘出台的一等毛伙——也不怕把自己磕破了,撞头一样是撞得嗵嗵响,嘴里还乱叫着菩萨佛爷。憨奴气得直跺脚,“滚滚滚,没有了,该给的全给了,就是你们把头磕破,也再磕不出一个子儿来!”

白凤却不急不躁,只低问一声:“真没有了?”

“真没了姑娘,”憨奴怒道,“我统共备了五百两呢,这伙人也太贪了!”

白凤凝立片刻,便动手去摘自己的头面:凤钗、珠花、步摇……接着又摘掉耳环与项链,抹掉戒指、手镯……憨奴欲拦,但哪里拦得住?白凤递出一样,马上就有人长手夺去,一边还念着谢词:“多谢凤姑娘恩赏,姑娘就是活菩萨,以后我们得和人说,拜什么段娘娘,连阿弥陀佛都不用拜,只冲我们凤娘娘烧上两炷香,就比朝佛的功德还大!”

“凤姑娘您大慈大悲,一定大福大寿,成佛做祖!”

……

到最后,白凤抛掉了身上所有的首饰,连腰上的荷包、环佩都抛净了,就再也没有人围着她,所有人都开始围着那些拿到了一件半件宝物的同伙,互相争抢、互相撕扯。像蝼蚁,像人。

憨奴望着头净手光的女主人,气得对那些人啐一口:“你们可抢吧,抢着了,一家老小的棺材本就全有了!”

“别吝刻穷人。”白凤垂着眼摇摇手,这就准备登轿。忽地一条黑影闯来她面前,“凤姐姐!”

白凤退后一步,借着轿前的彩灯,她见来人是一位又小又瘦的年轻女子,从脸型与五官的排布位置来看,一定曾是一位不差的美人,只如今皮肤干涩、细纹丛生,看起来甚是枯萎憔悴。

“你是——”

女子愣一下,“凤姐姐,你不认得我了?”

白凤细往她面上瞧了瞧,“你好似有些面善。”

“咱们长久不见,我面貌又变化太大,姐姐认不出也平常,”女子筋骨毕现的脸上浮起一笑,笑容中有深深的羞惭,“我以前是艳春馆的倌人,常和姐姐在局上碰面,后来生意不好,就落到窑子街去了。”

白凤也不知她所说的真假,但马上悟到她也是来打秋风的,一时倒不由有些尴尬,“真对不住,你来晚了,我身上什么也不剩了。”

女子愣了一下,摇摇头道:“姐姐,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和姐姐求赏的。我只想给你这个。”

她把一枚和指甲盖一样大,却比指甲盖还薄的小小银片塞进白凤手中,牌上刻着一个“福”字。“我晓得,姐姐食则珍馐、衣则罗绮,根本不稀罕这破烂货,可我囊中羞涩,真已经倾其所有了,恳求姐姐不嫌弃。这是我在白云观求来的,张真人开过光,保佑姐姐福寿绵长。”

白凤听她吐属文雅,绝非久居于贫贱之地,那毫无疑问是旧相识了,因此更是犯窘,“妹妹,我可真不好意思,还没记起来你是谁。”

女子低首一笑,乌发里也是全无一点儿插戴,单单扎着一带旧丝绳。“姐姐,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你又怎么记得住?当年我也在这胡同里,可生意不景气,连一年四时的衣裳也置办不齐。尤其到冬天,出条子没一件斗篷撑场面,被人耻笑得真下不来台。我管其他的红姑娘借斗篷,费了几车好话,才借来一件过时货,出条子不小心沾了一点儿油,简直被骂得六亲遭劫、三代蒙冤。后还是听人说怀雅堂的凤姑娘最慷慨,我就老着脸来找姐姐来借斗篷。姐姐看着我说:‘你怎么大寒天里还穿夹衣?这斗篷你拿去吧,不用还了。’还另送了我两件簇新的棉衣。怪我不争气,后来衣裳全进了当铺,我自己也落了下等,可姐姐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的。听人说姐姐要嫁给安国公,我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姐姐为人宽善,这是您该有的福报。”

不远处的墙根下,一条大汉插着手喊道:“我说,见上面说两句就得了,别啰嗦个没完!”

“马上!虎哥,劳您再等一下!”女子和那大汉赔笑鞠躬,面上露出又惧又怯的神色,急急对白凤道,“我打听到今天是姐姐的出阁酒,就不请自来了,想亲口和姐姐贺一声,表达一点儿心意。可我这打扮太寒酸,门子不叫进,我在这儿耗了一天了,这也该回了。”

白凤一手握着那银牌,另一手就伸出去握住她,“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老七!”那汉子又暴喝起来,“别给脸不要脸!你还等着爷三催四请啊!”

“虎哥,我这就来!”老七又对白凤慌张一笑,“姐姐,祝你事事遂心、富贵双全,我走啦。”

她掉身就向那汉子跑去,汉子伸出巨掌把她一把抓过,嘴里骂着些难听话,推推搡搡而去。

白凤深知下等娼窑里生活艰苦,因此常有姑娘逃跑,这大汉定是负责监守老七的,而且光是出来这一趟,就不知老七得对他赔上多少笑脸,或许还要赔上自己的身体;像她们这种几文钱一次的身体,得出卖多少次,才换得来这薄薄的一点儿银片,就为了感谢一个挥金如土的女人一时片刻的心血来潮——白凤确定那一次赠衣只是她自己的心血来潮,她衣裳多得穿都穿不完,一个眼不喜欢,随手就送这个送那个,她大概曾送出去过一整座宝山,却只有这一个比乞丐还穷的女孩真心感激她,而她却根本不记得这女孩的名字。

话又说回来,她和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名字?在槐花胡同里就是凤啊宝啊,滚进窑子街就是老七老八……

白凤张目遥望,却早望不见老七的影子,唯只见人潮涌动,那一帮下人还在为她才脱掉的金银与珍珠而抢夺,一座座花楼上彩灯飘扬,白凤环望着一张张被灯光照成五颜六色的脸庞,其上是一模一样的贪鄙愚昧、恶形恶状。

永远都一样。锦绣堆出来的红倌人与下苦力的车把式,这一条槐花胡同与胡同外的整个世界,都在为错误的东西你争我抢,却对真正的价值视而不见。她曾是他们的一员,但她现在只为他们感到遗憾和悲哀。白凤攥紧了手中廉价的“福”字银片,另一手拉起憨奴,转身上轿,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轿夫兼保镖们动用了鞭子,才在胡同里抽出了一条路。而当那一座神殿般的百鸟朝凤大轿载着白凤没入视线的尽头时,怀雅堂大门外几双寒明的眸子还在默默闪烁着。

佛儿缩回身子,抱住了两臂,“回吧,没什么可看了。反正明儿妈妈要带咱俩一起去后井胡同看白凤出嫁,准比这好看多了。”

万漪的双眼一跳,望向身旁的书影,“妹妹,你真不一起去吗?”

书影一扭身抵住墙,“我心里头只为珍珍姐姐难过,没法替凤姑娘高兴,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