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万艳书 下册》(17)(第5/6页)

书影就从盆架下取出包着细藤子壶套的水壶,往盆里的剩水里又兑了些热水,“雨竹姑娘容我先回来了。姐姐,我有开心事儿,等我略洗一把,上床和你讲悄悄话。”

她刚俯在那儿洗了脸、擦了牙,就听窗外响起了一阵脚步人语,是严嫂子几人经过门前,还一边热火朝天地议论着什么,妇人们的嗓音高而刺耳,不容人不听。一听之下,屋中的三个女孩全变了颜色,竟是才拦在雨竹轿前为白凤乞求施舍的那个老七已被人发现死在胡同里,据说满头是血。严嫂子在那里咂着嘴巴直叹:“要不到钱,过不去年关,竟索性一头撞死了!得了,理那晦气货干啥,玩牌玩牌……”

她们说着就走远了,片刻的死寂后,书影先喃喃道:“撞死了?才还好好的,就这么死了?”

万漪在惊魂难定中更含着一丝疑惑,“我才明明把镯子给了她呀,为什么还寻死呢?”

“什么?你是说——”佛儿原只半支着身子在那里听窗根,这下却也弹身坐起,拽过了万漪的枕头又拍又捏,末了冷笑着一把丢开,又把口中的茶饼“呸”一声吐进手心里,“我说你才好好地瞧着热闹,一扭头跑进去干吗?竟真拿了你那只镯子白送给那‘咸肉’?你也贱得忒没边了。那咸肉是替白凤讨钱的,你可差一点儿便被白凤害了性命,见她落难,不拍手称快也就算头一号大善人,犯得上舍宝去救她?!”

起初白凤以钻石镯子作饵,诱杀万漪灭口,并把佛儿也牵连其中,最后二人却被柳梦斋救下。白凤改过从善后,就将这一对镯子分赠给万漪和佛儿一人一只,好弥补自己曾经的恶行。佛儿虽亲手收下馈赠,又受了白凤的点拨,但她素来是铁石心肠,只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纯粹出于自保,而白凤只不过罪有应得,倒是万漪在亲见白凤于新婚之夜被辱发疯后满怀愧疚,总觉得此事与自己脱不开干系。适才她们两人都挤在门外耳闻目睹了老七的哭诉,佛儿并不为所动,万漪却心肠翻搅,听到一半就忍不住跑回来取了镯子,以图救助白凤。她先时仍把自己那一只镯子缝藏在枕内,所以佛儿抓着她枕头着意一摸,便知宝物已空,才有这一串牢骚。

书影却听得满头雾水,一脸迷糊。万漪尽管与她交好,却绝不敢向她透露白珍珍之死的内情,否则光是一句“你既当场撞见,为何不施救?”就无言以对。佛儿则抱有另外一番打算,并不欲书影窥知内情,所以她们俩联手扳倒白凤这一个秘密,书影始终被蒙在鼓里。

这一下,由不得书影惊吓交集,她刚刚泡过脚,直接赤脚爬上了通铺,跪在那儿抓住万漪的手道:“姐姐,佛儿为什么说你差点儿就被白凤害了性命?还有什么镯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万漪骤对盘问,惶惶然支吾着,佛儿却从容不迫在一旁道:“狗丫头去伺候那位贵客,从中拉纤[51]的是白凤,结果路上被打劫,可不是白凤差点儿害了她?镯子呀,就是那位客人后来又发动势力找回了被劫的珠宝,他说我们受了惊,就把那对镯子赏给我们了。我们怕严嫂子发现要没收,便私藏了起来。”

万漪先松了一口气,又回握住书影的手道:“妹子,只因咱们都不许有私房,我总担心严嫂子哪天搜出了镯子,你若也知情,不过白白落一个共犯,和我们一同受罚,那何必?你千万别当我是贪恋宝物,才有心瞒你。”

书影微微一笑,“姐姐若贪恋宝物,就不会把那样贵重的镯子白送人了!我最了解姐姐的善良诚朴,岂能往坏处想你?你这件事做得对,凤姑娘纵然多行不义,却也遭尽了苦难,咱们与她有缘相识,本该伸出援手的。”

“援手?哼,只怕是凶手。咝,这天儿,冻死人。”佛儿窸窸窣窣地躺回被中,一面抛出了冷冷一声。

万漪对“凶手”一词极其敏感,先自一哆嗦,“佛儿,你什么意思?”

佛儿把茶饼塞回了嘴里头,吐字不大清楚,却也说得个明明白白:“那咸肉从窑子街大老远跑来,准有看守跟着,连她这人尚且是院子里的私产,自己岂保得住什么财物?我瞧看守不过是借她出面索财,好从中瓜分油水。最终若一无所获也罢了,不过受一顿打骂,谁知却意外飞来这样的横财,两个人分赃不均,估计闹起来,咸肉就被活活打死了。归根结底,就是那镯子闹的。你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你瞎说,你瞎说!”万漪急着驳斥,心中却隐约感到佛儿所说的也许就是真相,可她弄不懂,为什么每一次自己发好心,却总是办坏事?每一次!她又委屈又害怕,眼泪纷纷掉下来。

书影忙替万漪擦泪,打抱不平道:“事情到底是怎么样,谁也没生着三只眼能瞧见。我只知姐姐你肯为凤姑娘出头,就比那些不闻不问的人强出千百倍!你可别听某些人胡说八道,他们就见不得别人好,你也学学我,从此不搭理那种人就是了。”

佛儿只把嘴唇掀动起一条缝道:“我也没和你们说话,我和墙说话呢,墙都比榆木疙瘩受教。”

她们二人很早前就决裂了,谁也不同谁主动说话,这时拌嘴,也只互瞪了一眼,佛儿就翻身自眠,书影也只顾切切地安慰万漪。

万漪哭了一阵,也不愿书影再担心,遂收泪道:“妹妹你不必劝了,你说得对,她也不是神仙,我干吗非听她的?不想了,回头自有办命案的官差去查。哎呀好妹妹,你这半天还光着脚呢,我摸摸,瞧,都凉透了,快进我被窝来暖暖。对了,你才说有高兴事儿告诉我,什么事儿呀?”

“哦,”书影立时就露出一对小虎牙来一笑,“雨竹姑娘明儿去徐尚书府上出条子,路上会经过安国公府,姑娘说,许我去拜见詹叔叔。”

“真的呀?”

万漪欢欣的感叹随着通铺那头儿的一声“嗛”同时响起;书影先又很不满地向佛儿的背影看了看,就笑笑地对万漪点点头,两个女孩手拉手,便笑着一起缩进了被窝。

夜已深,北风萧萧,大雪如梨花在窗外乱落。万漪和佛儿早就沉沉入眠,书影却仍大睁着两眼。本来她在前楼服侍雨竹,闹到三五更才回房安眠也是常有之事,今夜她又心思缭乱,更是毫无一分睡意。

许多的故人——她曾爱过、恨过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沉浮降一一全在她心头轮转,书影欲平息心潮,便轻轻闭起眼。父亲曾对她说过,每当她受困于眼前的一切,那就闭上眼去找他,就像玩捉迷藏一样简单,他说他就藏在她眼皮儿后等着她,永远等着她。可书影却只觉这个捉迷藏的游戏越来越难了,就算她终于找到了父亲,却总是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每一次试图看清他的努力,都好似在拿手指捕捉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