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第4/8页)

为防窃听,他是贴着她面颊说出这番话的,迄今书影的身体还能回忆起那一阵阵的寒栗:不单单因为他和她耳鬓厮磨,因为他的气息和声音,更是为了他所描述的那黑暗的竞技场。在这封死的斗场内,谎言之下并不是真相,而是另一重谎言,拨开了烟幕后也只有更深的烟幕,镜子外的还是镜子,影子嵌套着影子……唯有失败和流血是真的。

詹叔叔推测的每件事都发生了:尹半仙表面上声称,他要做法为她除去秽毒,但在无人的丹房,他则递给她几封兄长的来信。慈庆宫的管事杜廉暗地里吩咐宗人府的小太监们苛待她,却亲自现身来为她加衣添菜。再没有什么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是人们说出来的样子,就连书影自己对自己也不再熟悉。她脸上挂着笑,把杜廉那老太监称作“干爹”,但她在心里头放声大哭,说,请爹爹原谅不孝女认贼作父,但女儿从未有一刻敢忘,是这些人让爹爹罹腰斩的酷刑,将我哥哥充军,把我们姐妹打入了妓寮,令我敬爱的詹叔叔受尽非人的羞辱折磨,却想用几身衣裳、几盘小菜来换我的感恩戴德?

我要亲眼看这些人灭亡,叔叔教我的,忍下去,十下、十下,又十下……总有一天,会变天。

此刻的忍耐结束了,若宪姑姑结束了她的责打。她把滕杖的尖端戳住书影的胸口,“没我的吩咐,不许乱走,不许乱和人搭话。‘左腿发,右腿杀’,懂了吗?”

带着一脸疼出的冷汗,书影正色回答:“谢姑姑教导,奴婢懂了。”

又让叔叔说中了,若宪当她是杜廉他们一伙的,故而才对她加以苛责。书影对此毫无怨愤,她迟早会让她改变主意的,但她必须伺机而动,谨慎,谨慎,还是谨慎。

直到数天后,合适的时机才来到她面前。

太后养了只宠物“熊子”,熊子不是熊,而是只小墨猴。太后久居深宫,绝少消遣,长日以习字为乐,而且还收了若宪做她的“女弟子”,常常是太后写几个字,若宪跟着写几个,写得好的太后就颔首留下,大多时候太后对她写的字不满意,便摇摇头把纸往火盆里一丢,二人有时能在书案前消磨整整大半日,彼此一句话也不说。枯燥生涯里,这只小墨猴为主仆俩增添了不少乐趣。临池之前,太后叫一声“熊子”,墨猴便跳出来帮着翻书、铺纸、取笔,还能跪在砚台旁磨墨,之后又将剩下的墨汁舔得个一干二净,吃进肚内去。太后有时逗着它不给吃,它就抱起两只前爪拜拜,每每博太后一笑。熊子长着灰黑的皮毛,赭红脸膛,身高只和笔杆一般,平日就盘曲着睡在大笔筒里,慈庆宫的宫女们对它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它的古灵精怪,恨的也是它这份古灵精怪,熊子时不时要撒娇放刁一回,要么掣着一张纸,要么抓着些蜜橘、花生爬到大柜上头,把扯下来的碎纸、果皮四处乱扔,叫人哭笑不得。

这一天,太后又带着若宪在窗下临帖,快到中午,熊子大概是饿了,就趴去砚台边舔起墨来。太后的用墨总是“松丸”“狻猊”这样的名贵古墨,但因最近徽州府进贡了一批歙墨,便换来一试。熊子尝那墨不合胃口,一时气得跳脚,太后和若宪不由都笑起来。熊子更是呲呲乱叫,见太后手里正拿着张准备烧掉的坏字,它冷不防一把抢过,直接蹿到了外殿的屏风上头,撕扯着那纸张一片片往下丢。

书影已见过一次这种事情,上一次若宪对熊子呼喝,太后还不许若宪大声,怕吓坏了熊子,自己好言软语地哄它下来,这一回却不知怎地,太后的声调中透着异常的生气,还有些慌张的味道:“熊子,下来!不许撕了!立刻下来!”

书影原在外殿立规矩,见被熊子撕碎的纸片恰好有一片飘落在自己脚下,也就顺手拾起。一望之下,她却微微一怔,纸上并不是什么法帖的临摹,而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残纸上不过只言片语,但也能看出是两人的笔迹,一人在上写着什么“汉献帝”,一人在下面写道“汉献帝还有个忠心的伏皇后”,竟如你来我往的交谈一般。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书影就明白了。只因慈庆宫中的太监、宫女大多是阉党,就连守宫的侍卫也是尉迟度的党羽,四面八方无一处没有侦查窥探。说起来,太后乃天家至尊之人,实则却与囚犯无异,一言一行均不得自由。想来她总有些郁结不吐不快,但又担心会遭人监听,才会出此下策,每每与心腹之人笔谈一番以聊作纾解,写完便付火一焚,毫不留痕迹。而她们在纸上所谈论的正是热议已久的选后一事;皇帝齐争今年已整十九岁,照理就该大婚亲政,但尉迟度把持朝政,怎肯退让?因此不仅将皇帝软禁在西苑,对外称病,又在选皇后一事上反复拖延。近来略有风声,说礼部尚书的女儿有望中选,但那礼部尚书非但是尉迟度左膀右臂,而且还无耻到拜尉迟度为“义父”,若他家的女儿入宫为后,不过是在皇帝枕边添了个密探而已,所以太后和若宪才会发出汉献帝与伏皇后[3]这一感叹罢了……

一念间,太后已从里间步出,若宪跟在后头喊了声:“你们别吓着熊子,都出去!”其余宫女还未来得及捡拾碎纸,便就纷纷退出,书影正待跟出——“你留下!”若宪上前来拽出她手里的碎纸,扫一眼,就团成一团,向太后那边递了个神机——这死丫头看见了,但不知她“看见”了多少。

“祝书影是吧?”太后气定神闲地落座,拉家常一般道,“你今年几岁了?”

书影垂目答道:“回皇太后的话,过了年,奴婢就虚十五了。”

“哦,宫里头的宫女是不准认字念书的,所以一个个言谈无味,只你若宪姑姑从前在娘家时陪我上过几年女学,有时与她清谈些掌故诗词,还能解解闷。对了,你是翊运伯家的小姐吧,想必一定有好学问的,要也能陪着我谈谈说说,岂不是好?”

“奴婢实在没念过什么书,略读过‘三百千’[4],只记得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越打小爷越不念’,还有‘周吴郑王,老师停床’。哦,《论语》也念过些,‘蛤蟆咬四大爷’……”

书影故意说得含含糊糊,随后她停顿下来,一颗心怦怦跳。这些全都是詹叔叔教她的——“我念书早,三岁就进书房了,我那位老师既严且明,我一旦躲懒,真会挨戒尺的。小孩子嘛又不知好坏,心里只深恨他凶,所以偷偷编派了好多歪话出气,在别人面前也不敢说,就逮空跟我大姐抱怨,常常让大姐笑得肚疼。对,那老师行四,我在课上还故意把‘何莫由斯道也’念得口齿不清,说成是‘蛤蟆咬四大爷’……这些琐碎玩笑,只有我们姐弟俩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