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第7/8页)
“就我一个。”唐文起在桌边落座,举目向万漪一笑,“你也来坐呀。”
万漪在一旁陪坐,先擦了一双牙筷捧给他,又执壶斟酒,“大人不是挂‘四双双台’[6]吗?怎么就您一位呢?”
“替你绷一绷场面罢了,既知你有心事,何忍叫你去应酬谈笑?马嫂子,这有你们姑娘照应我就够,你带人下去吧。”唐文起凝住万漪一笑,“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他不紧不慢地连吃带说,不出十句话就说得清清楚楚:柳家的案子将会由镇抚司移交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进行会审议处,过堂的日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一,而全权负责主审的钦差正是他父亲唐阁老。
“昨儿我就想和你说来着,但当时还没有下明旨,我怕临时有什么变数。现在不会有问题了,家父就是这桩案子的主审。”
万漪虽不是天性精明之辈,但毕竟也经过不少场面上的历练,能品出这话中浓厚的暗示意味来。她即刻正色道:“柳大爷是被冤的!”
唐文起将眼珠在她脸上慢慢地打滚,“家父与柳老爷子有过一面之缘,可以说是倾盖如故。我呢,同样对小柳极为欣赏,这,你也是有数的。因此,但凡案子还有腾挪的余地,家父与我都乐意推动。我说的,你明白?喏,既然你和小柳他相好一场,若知道些什么,不妨说出来。”
“总之,他们留门不可能和安国公勾结!他其实一直想——”
“想什么?往下说,你不能说半句留半句。”
万漪犹疑了半晌,她懂男人们怎么谈事情、谈生意,那些隐晦曲折、拐弯抹角、藏头露尾、旁敲侧击……她统统都见识过,但她做不来。她只好朴朴实实地说:“大人,接下来这些话,我说过就不会认账了,但我说的全都是真话。”
唐文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拿烧酒送下了口内的食物,定目于她,“洗耳恭听。”
倘若万漪能畅所欲言,她将说给唐文起听,就如柳梦斋曾说给她听的那样:詹盛言、徐正清、唐席、尹半仙、红珠,或者叫贞娘,他们这一伙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徐正清就是其中四通八达的一环。詹盛言将藏宝处透露给他,他则以“算命”为由造访红珠的命馆,再由红珠把消息传递给尹半仙,最后由尹半仙假托土地公之名献宝,博取九千岁的信任,以便拿星煞做借口,送祝家二小姐书影入宫。另一边,徐正清则通过万海会会长唐席来掌控一切针对留门的地下行动,百花宴刺案的目的完全就是为栽赃柳家与安国公有涉。柳家的行动不过是以牙还牙,借由祝书仪之死,拿伪信来揭露徐正清的真面目——
但万漪不能这么说。
这么说,就等于是把书影置于险地,也等于是承认能够打击到徐正清的唯一证据是伪造的。
万漪不得不谨慎地避开真相里的毛刺,而只小心翼翼地选取平滑无害的部分重新连缀、拼贴,将量体定做的真相献给唐文起:“就我所知,祝公子祝书仪被劫杀时,身上带着一封信,信中的内容直指次辅徐正清大人一直在暗中与安国公联手反对九千岁,而镇抚司的马大人则压下了这封信,直接和万海会会长唐席合作,打算撇清徐大人的嫌疑,诱捕柳大爷。柳大爷欲探听他们的计划,夜探庆云楼,第二天却在隐寂寺被抓。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转折,我也搞不懂,但我敢发誓,柳大爷他们留门因百花宴而被倾害,恨安国公入骨,怎可能是他同党?”
唐文起一脸震惊,陷于深思中,良久,他自索自解般喃喃道:“镇抚司送来的案卷我也翻看了,其中的确提及祝书仪之死,却并未提及任何信件。你如果不是在撒谎骗我——我谅你不会,朝廷次辅与乱党勾结,这种事,你个小丫头怎么编得出——那就是,这信当真被镇抚司给压下了。”
“大人,您信我,徐大人和安国公才是同党,柳大爷他们是被栽赃的!”
“你既然早知徐正清大人有嫌,那小柳被捕这么久,你为何不替他鸣冤呢?”
“柳大爷同我说过,一旦九千岁发现自己竟被宠臣这般愚弄,他面子上下不来,就会直接除掉知情人。我、我担心说出来,反而会害了大爷他。所以,今天说的话,出了这个屋,我也不会认,但我就想请大人明察,你们冤枉了柳大爷,真正的贼子另有其人!”
“此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看。”
唐文起走开来,又在角落里独自落座。骤然之间,万漪只见他气质中始终令她不适的那层柔腻、黏软统统消失了,仿似包裹着他的一层薄膜被迅速剥离,里头的那个他跃然而出,材质坚冷厚重、不可穿透。
尖急的风声由屋外卷过,万漪望着唐文起的样子,连大气也不敢出。足足过了小半日,忽听他高嗽一声道:“万漪,我问你,为了救小柳,你可愿把你才同我说的这些,当众再说一遍?当着家父,以及所有审案的官员?”
“大人是叫我上堂做证?”
唐文起点点头。
万漪惑然不解,“可是大人,柳大爷他说不能——”
唐文起将手掌一摆,示意他完全了解她的担忧所在。“小柳他说的在理,徐正清竟与詹盛言沆瀣一气,这要是真的,绝不啻于一个大耳光打在千岁爷脸上,自然是谁出手,谁倒霉,所以镇抚司的老马才会把消息死死压住。不过你想,一个不欲人知的秘密,一个人知道,杀一个就行,十个人知道,杀十个就行,但假如几十人、上百人同时得知,而且这些人里头还包括半个朝廷的法司高官呢?”
万漪感觉像是在黑暗里摸东西,那些轮廓一分一寸地流过,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形。“就是说,既然这是个要人命的秘密,那就索性把它闹大,闹到尽人皆知?”
“对了!你在公审时抛出这一秘密,其分量就远非市井谣言可比,千岁爷哪怕被伤了颜面,也没法再做私下的处置,而不得不令有司彻查。只要那封信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
“那徐正清就完了。至于你,你既然立下了揭发逆党之功,千岁爷纵心里头恼你,一时半会儿也绝不会公然拿你怎样,而家父和我必定会帮你说话——也会帮小柳他们说话,替柳家父子平反冤情,至少也能由死刑改为充军。只要出了京,不必真上黑龙江受苦去,我悄悄安排个隐秘的处所,你去同他们会合,假以时日,再加恩赦还。到时候你们小两口请我喝一杯喜酒,谢谢我这位大媒,可好啊?”
唐文起这一番表态,当真将万漪震慑得魂不附体。她插烛般直直跪倒,碰了个响头道:“大人!大人!阁老和您都是权尊势重的显达要员,又是案子的审官,若肯为柳家做主,柳大爷父子俩就有生路了!您对他们的,不,对我的恩惠是天无其高、海无其深!我愿一生为大人守长斋、烧高香,时时念大人的名,求天地神佛保佑大人福禄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