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梦醒时(第2/3页)

来的是每天接送他进出的黄包车师傅,曹勇,上海本地人,老实憨厚,打他还在戏园子唱戏时就跟着,也有两年了;大约是见他被人围着,还以为吃了亏,这才急匆匆跑了出来。

都是卖苦力讨生活的,这群黄包车师傅间彼此都认得,互相掰扯了两句裴筱听不懂的上海话本帮话后,曹勇便半骂半玩笑地把人撵走了,临了还在一个男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等他回过头瞧见裴筱笑得花枝乱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太粗鲁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裴老板今朝早的了,平时不都在前门吗,怎么换地方也没提前讲一声?”说着他颠了颠手里的半个凉馒头,“我要不是趁这会有空过来吃点东西,得碰不上了。”

“没有,我就是出来透口气。”裴筱收敛起笑意,摆了摆手,“结束还早,你忙你的去吧。”

曹勇是个实心眼,就算心里犯嘀咕也没有多嘴,得了吩咐便老老实实转身要走。

裴筱看着曹勇的背影,再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拎着的纸袋,眼底的神色一点点凉下来。

他低头吸了一口烟,再抬眼时终于狠下决心,抬手将人叫住。

“曹师傅,你要不忙的话,去帮我办点事儿吧?”

“不忙,不忙,我就等着裴老板这边结束了。”曹勇连忙折回来,躬着身子道:“裴老板你讲。”

“马斯南路27号,有栋欧式的二层小洋楼。”裴筱脸瞥向一边,刻意避开那个纸袋不看,把东西递给曹勇,“你帮我把东西送去吧,交给一个叫喜伯的老管家就行。”

曹勇接过东西,见裴筱神色反常,也不敢多问,只能旁敲侧击道:“还、还有别的吗?”

“没了。”裴筱夹烟的手轻轻摆了摆,“客气点,跟人家道个谢。”

“好。”曹勇老老实实接过东西转身,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提醒了句:“裴老板,这巷子黑灯瞎火的,不太平,你要是透完气了,还是早点回去。”

裴筱点点头,没有再作声,一直看着曹勇带着那个纸袋走远,远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垂下眼睫,整个人跟泄了气似的,一只手垫着腰后,靠在了身后斑驳的墙面上。

这些天虽然没有来百乐门,但沈璁的事,只要他肯留心,在外滩的哪一家夜总会多少都能听到点。

李茉莉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了些,但也是事实,他非但不怪对方,甚至心里还有点感激。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李茉莉说话时刻意压低了音量,至少没有跟平常似的,大着嗓门把事情嚷嚷出去。

其实混在这么个名利场里,谁也不可能还是白纸一张,不谙世事,背地里有些事就算不明说,各个心里也都明镜似的。

打从入行的那天起,裴筱就知道,自己也无非是以色侍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过自命清高,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仙气。

他甚至很清楚,就算现在不愿意,但迟早有一天,自己那些拿捏男人的小把戏总归会失效,到时候不管是为了钱心甘情愿,还是迫于对方的权势半推半就,有些事,他是躲不掉的。

不管多聪明,多努力,终究很难有人能从这个圈子全身而退。

能在自己最好的时候,遇到沈璁,把自己卖给沈璁,其实已经算是老天的眷顾了。

这点事,其实早在那晚他追出去时,就已经看得透透的。

对于沈璁,他原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按说能能勾搭上沈家七爷,哪怕只是一晚,也真算得上李茉莉嘴里的“攀高枝”了,这事若是换成别人,已经足够拿出去炫耀,抬高身价,但他仍然感谢方才李茉莉没有声张。

因为不管从一开始他看得有多通透,但当他看到沈璁留下的那一沓子钱,还是会被一种深深的耻感裹挟。

他可以坦然面对身边的冷嘲热讽,白眼奚落,就算有人骂他男狐狸精,甚至是婊/子,他都可以无动于衷;他也知道自己只是沈璁的玩物,而且只能存在一夜——

但他不想被别的任何人知道。

因为只要在某一刻,他还是一个人,他就还有羞耻心。

“玩物”或许是他的宿命,他可以是任何人的玩物,但他不想被提醒,自己是沈璁的玩物。

留下那叠法币,与其说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倒不如说他是在毁灭证据——

他不想看见。

而留下那件衬衣,则是因为他不想忘记。

沈璁就像是他身后百乐门的霓虹,太过耀眼,即使厚实的木门也关不住,所以才偶尔落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里,也落进了他曾经最晦暗的一段人生。

但不管多欢喜,也没有人可以把一寸光紧紧握在手里。

那晚他是用了点小心机,为自己编织了一场梦,但再美好的梦也总归会醒,日子还得继续;他仍然要靠每晚在不同的夜总会,不同的男人堆里辗转,卖弄风情,维持生活。

他不能再继续拧巴下去了。

沈璁与他间的差距,就像身后富丽堂皇的百乐门,之于眼前这条阴暗逼仄的小巷——

从出生起,就是云泥之别。

别人的东西,总要还回去,但他不后悔从遇到沈璁后的每一个决定,至少他还可以永远留着那一夜的温情,总算是个念想。

阴冷颓残的后巷里,十里洋场最风华绝代的佳人慵懒地靠在墙边,仰着漂亮的颈子,望着头顶狭窄的天,一口口吞吐着烟圈;映着偶尔闪烁的霓虹,光影勾勒出他曼妙的身段,雕刻着他那张线条柔媚的侧脸,竟也是另一种充满反差与讽刺的风情。

当手中的香烟燃尽,裴筱重新站直身体,任由脚上那双细长的高跟鞋带着,摇曳着他迷人的背影,转身回到身后那个属于他的世界。

而在法租界的另一边,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内,沈璁烦躁地扯松了领带。

汽车在马斯南路27号的大门前停稳,他起身下车,“嘭”地一声摔上了车门。

上海的冬天还没到下雪的月份,但他好像周身都笼着一层细冰。

一进门,喜伯就着实被沈璁这一脸煞气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少爷……”他一面接过沈璁脱下的风衣,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今儿不是在老爷那边吃晚饭吗?怎么这么早……”

“你早就知道了——”沈璁猛地回头,打断了喜伯后面的话,“你早就知道那是沈克山的人,是不是?”

他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有回过霞飞路的沈公馆了,今天刚好公司有几份文件需要老头子签字,他顺带便答应了沈克山,留下来吃晚饭。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吃饭间隙去趟洗手间的功夫,看见新来的司机跟沈克山身边的人鬼鬼祟祟地汇报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