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阿珂斯(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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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人人都像浑身透湿的落汤鸡一样,不过返回得很及时。有一些其他的水陆两用艇也从涤故更新的工作地返回,所以四周到处都是穿着湿衣服乱转的人,彼此聊着所见所闻。大家把那身防水的——其实也防不了多少——连身衣从身上扒下来,堆成一堆等待清理。

“所以,枭狄是预备了好多防水衣吗?”往房间走的时候阿珂斯问。

“我们之前来过皮塔,”希亚说,“历代君主都会为奔赴其他星球而搜寻可用的东西,以备所需。久而久之大家就会知道该怎样在不同的环境里生存,比如沙漠、山地、海洋、沼泽……”

“沙漠,”他说,“我简直无法想象要怎样在烫人的沙子里走路。”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她说。

他的笑容消失了。可能,她说的是对的。他会为她的家族而死,在那之前,还有多少次星际巡游?两次?三次?二十次?他还会踏足多少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不是说……”她开口,但是又顿住了,“生命很长,阿珂斯。”

“但命运是确定不变的。”这是妈妈曾经说过的话。看起来没有谁的命运比他的更加牢不可破了。死亡、奴役、诺亚维克家族。这已经足够清楚无疑了。

希亚停住了。他们刚好走到公共训练室的附近,空气里弥漫着旧鞋子和汗水的气味。她握住了他的手腕,紧紧地抓牢。

“如果现在我帮你从这儿离开,”她说,“你会走吗?”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你在说什么?”

“起降平台上很乱。”希亚靠近了一些。她眼睛的颜色真是非常深,他想,几乎是黑色的。也富有生机,就像她身体里蔓延的疼痛,折磨她的同时,也给了她充裕的能量。“大门每隔几分钟就会打开一次,让摆渡艇进来。如果你现在偷一架飞艇冲出去,你觉得他们能拦得住你?飞上几天你就能回家了。”

几天就到家。阿珂斯的脑海里立刻充满了那个地方熟悉的气息:奇西独自待着,脸上挂着那安慰人心的微笑;老妈一如既往地用预言游戏调侃逗趣;暖洋洋的小厨房里亮着硫黄石提灯;极羽草原长势凶猛,蔓延到他家的屋子边,毛茸茸的草茎轻拂着窗子;楼梯嘎吱作响,通向的那个房间是他和……

“不,”他摇头,“埃加不走,我也不走。”

“我也是这么想的。”希亚有点儿悲伤地说,松开了手。她咬着嘴唇,心事重重。他们一路回到希亚的房间,一句话也没说。她一进屋就直接进了浴室去换干衣服,阿珂斯则出于习惯,驻足在滚动新闻屏幕前面。

通常,荼威只会出现在屏幕底部的滚动字幕中,而就算是这么少的内容,也只是和冰花出口有关——对其他星球而言,他寒冷的故乡的意义仅止于此。但是今天,画面里竟然出现了巨大的积雪堆。

他知道那个地方:欧萨克,荼威最北部的城市。那里的建筑飘浮在天空中,像是用玻璃做成的云朵,据说这是某种从欧尔叶舶来的技术。它们的形状宛如雨滴,又像萎蔫的花瓣,两端尖尖的。有一季,他们曾经到那儿去拜访过他的表兄。他们穿着最暖和的衣服,待在公寓大楼里,那大楼就像是永远不会掉落的熟果子一样挂在半空中。

阿珂斯坐在希亚的床边,湿衣服弄湿了床单。他觉得难以呼吸了。欧萨克,欧萨克,欧萨克,犹如一首颂歌回荡在他的思绪中。风中的白色雪花,冰冻成的窗花,一碰就会碎掉的脆弱的冰花茎。

“怎么了?”希亚编着辫子走出来。看到屏幕上的画面时,她垂下了双手。

她念出了标题:“荼威之命定首相走马上任。”阿珂斯点了一下屏幕,调大了音量。新闻是用欧尔叶语播报的:“她代表两季之前在枭狄对荼威的一次入侵中遭绑架的神谕者,对利扎克·诺亚维克表示强烈反对和抗议。”

“你们的首相不是选出来的?”希亚问,“他们用‘首相’而不用‘统治者’,不就是因为前者是选出来的,而后者是世袭的吗?”

“荼威的首相是命运决定的,是生命潮涌挑选的,他们……我们是这样认为的。”他说。希亚注意到他的口型从“他们”改成了“我们”,但她没说什么。“有的时候没有首相,只有地区代表——这些人是选出来的。”

“这样啊。”希亚转向屏幕,在他旁边坐下来一起看。

起降台上挤满了人,但仍然向两边让出了通道。一架荼威浮艇在平台边着陆,舱门打开了。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走了下来,人们立刻拥上前去欢呼起来。镜头立即推进,对准了她的脸。她围着围巾,遮住了鼻子和嘴,她的眼睛颜色很深,瞳仁四周泛着浅灰色的光——镜头相当近了,就像嗡嗡乱飞的苍蝇——她微微一歪头,他认出她来了。

他认识她。

“欧力。”他喘不过气来。

在她身后,还有另一个女人,和她一样高,一样瘦,也围着围巾。当镜头又对准她的时候,阿珂斯看见她,和欧力一模一样——不仅是姐妹,而且是孪生姐妹。

欧力有姐妹。

欧力的“另一个她”。

阿珂斯想在她们的脸上找出哪怕一点点不同之处,却只是徒劳。

“你认识她们。”希亚轻声说。

那一瞬间阿珂斯除了点头没别的可做,但他有些迟疑。他想到“欧力芙·雷德纳里斯”这个名字应该不是这个命运眷顾者的真名——因为她的真实身份是处于危险中的。这些他还是不要告诉别人的好。

但是,他抬头看着希亚,想——还没想到什么结论,话就脱口而出了:

“她是我们全家人的朋友,那时候我还是小孩。看来当时她用的是假名,不过我不知道她还有个姐妹。”

“伊赛和欧力芙·贝尼西特。”希亚念出了屏幕上的名字。

姐妹俩向大厅走去,样子都很优雅,从大厅里扑出的微风吹拂着她们的外套——侧边和肩部系扣,紧紧裹在身上。他不知道她们的围巾是用哪种皮毛做的,也不认得外套的衣料,黑色衬着落雪,十分清丽,但显然不是来自他们那颗星球,这可以肯定。

“她以前用的是‘雷德纳里斯’,”他说,“是个海萨名字。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就是我们的命运被公开的那天。”

伊赛和欧力芙停下来,向夹道欢迎的人们致意,但当她们继续行进时,镜头跟在后面,他捕捉到了瞬间的一个动作。走在后面的女孩弯着胳膊,钩住前面女孩的脖子,把她拉近自己。一样的,她想和埃加说什么悄悄话的时候,也会那么做。

阿珂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那是欧力,他家的餐桌上有她的一副餐具。她认识他,知道他成为……这东西——披坚执锐的、复仇心切的行尸走肉的东西——之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