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利波(第4/5页)

这之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读了《虫族女王和霸主》,被这本书深深打动之后,她其实一直希望这么做。这里是天主教社会,但根据星际法律,任何公民都有权请求任何宗教的牧师帮助自己,而死者代言人相当于牧师。她可以提出请求,如果哪位代言人愿意来的话,殖民地是无权阻挠他的。

也许不会有代言人愿意来。也许代言人离她太远,等他们到这里时她早已死去。但总存在一线希望,附近星球上有一位代言人,一段时间之后——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他会走出太空港,开始发掘皮波的生活和死亡的真相。也许他会找出真相,用《虫族女王和霸主》里那种她最喜爱不过的明晰的语言向大众宣示,也许这样一来,烧灼她心灵的负罪感便会离她而去。

她的请求被输入了电脑,它会通过安塞波通知邻近世界的代言人。来吧,她对那个不知其名的接听者发出静静的呼唤。哪怕你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揭露我的罪孽,哪怕这样。来吧。

她醒了。后背隐隐作痛,面部发麻。她的脸靠在终端上,电脑已经自动关机,以避免辐射。唤醒她的不是疼痛,而是肩头的轻触。一时间,她还以为碰自己的是一个响应她的呼唤来到她身旁的死者代言人。

“娜温妮阿。”话音轻柔,不是代言人,是另一个人,一个她以为消失在昨夜风雨中的故人。

“利波。”她心中一激灵,猛地站起来,动作太突兀,后背一阵剧痛,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不由得叫出声来。利波的手马上扶住了她的双肩。

“你还好吗?”

他的呼吸闻上去像拂过芬芳花园的微风。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回到家了。“你专门来找我?”

“娜温妮阿,刚能抽出身我就来了。妈妈总算睡着了,我哥哥皮宁欧陪着她。其他事司仪料理得挺好,我就——”

“你知道我能照顾好自己。”她说。

片刻沉静,他又开口了,语气激愤。激愤,绝望,还有疲惫。像疲倦的老人,像耗尽能量的将死的星辰。“老天在上,娜温妮阿,我来不是为了照看你。”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封闭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期待着,直到期待落空才发现。

“你告诉过我,父亲在你的一个电脑模型中发现了什么,说他希望我能自己琢磨出来。我还以为你把模型留在工作站你的终端里,可我回去时模型已经取消了。”

“真的?”

“你心里最清楚,娜温妮阿。除了你之外,没人有权中止你机器里的程序运行。我一定得看看那个模型。”

“为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我知道你刚醒来,脑子还不清醒,娜温妮阿。但你肯定知道,父亲在你那个模型里发现了什么。正是因为他的发现,猪仔们才会杀害他。”

她镇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她打定主意的样子,利波从前见过。

“为什么不给我看?现在我是外星人类学家了,我有权知道。”

“你有权知道所有你父亲的资料和记录,有权知道我公开发表的所有资料。”

“那就发表啊。”

她再次不发一言。

“如果不知道父亲发现的秘密,我们怎么了解猪仔?”她不回答。“你要对上百个人类世界负责,要为了解我们知道的唯一一种现存外星人负责。你怎么能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哦,你想自己研究出来,想当第一是吗?行,你就当第一吧,发表的时候署你的名字好了,把娜温妮阿的大名——”

“我不在乎名气。”

“你跟我来这一手,行啊。我奉陪。没有我的资料,你也别想搞出什么名堂——不让我看,我也不让你看我的资料!”

“我不想看你的资料。”

利波再也按捺不住。“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对我怎么样?”他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将她从椅子里拽了起来,摇晃着她,冲着她大吼大叫,“死在外头的是我父亲,他们为什么杀他,这个答案在你手里,只有你知道那个模型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让我看看!”

“绝不!”她轻声道。

痛苦、愤怒扭曲了利波的脸。“为什么?”他大喊起来。

“因为我不想让你送命。”

她看得出,他的眼神变了,他懂了。是的,就是这样,利波,因为我爱你。因为假如你知道了那个秘密,猪仔们也会杀死你。我不在乎什么科学,不在乎那些人类世界,不在乎人和外星人的关系。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不在乎。

泪水从他的眼中滚滚而下,淌过他的面颊。“我宁愿死。”他说。

“你安慰别人,”她悄声道,“可谁来安慰你啊。”

“告诉我,让我去死。”

突然间,他的双手不再拎着她,而是抓住她,靠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你太累了。”她轻声说,“快歇歇吧。”

“我不想歇着。”他含混不清地嘟囔道,但她扶着他,半拖半抱拉着他离开终端。

她扶他走进自己的卧室,不理会床上的积尘,掀开被单。“来,你累了,来,躺下休息。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利波,在这儿你可以休息,有人安慰你。”他双手捂着脸,头前后摇晃着。这是一个为自己父亲痛哭的小男孩,一个丧失了一切的小男孩在失声痛哭,就像她从前那样。她拉下他的靴子,替他脱下裤子,双手伸到他腋下,卷起衬衣,将它从他头上拉下来。利波一口口深深吸气,尽量止住抽泣,抬起双手,让她替自己脱下衬衣。

她把他的衣服放在一把椅子上,弯下腰来,将被单在他身上盖好。利波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含着眼泪,恳求地望着她。“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在这儿。”他轻声说,语气中充满绝望,“陪着我。”

她由着他把自己拉到床上。利波紧紧搂着娜温妮阿,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松开了双臂。她却睡不着,她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过他的肩头、他的胸膛。“利波呀利波,他们把你带走时我还以为从此失去你了,你也像皮波一样永远离开了我。”他听不见她的低语,“可你总会回到我身边的,就像现在一样。”因为她的无心之失,她也许会像夏娃一样被赶出伊甸园,但和夏娃一样,她可以忍受这种痛苦,因为她身旁还有利波,她的亚当。

她有吗?她有吗?她放在利波赤裸肌肤上的手忽然哆嗦起来。她永远不能拥有他。要长相厮守,唯一的途径就是婚姻。卢西塔尼亚是个天主教社会,这方面的规定十分严格。他愿意娶她,现在她相信了。可恰恰是利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