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娜温妮阿(第3/4页)

“廉价的心理分析把戏。”她厉声回答,“我们这儿有自己的心理医生,跟代言人一样,有什么用处?”

她身后传来埃拉的声音:“是我请他来的,为父亲代言。我原以为他几十年后才会到达,可我很高兴他现在就来了,这时候来还能帮咱们一把。”

“他能怎么帮咱们!”

“他已经帮了,母亲。格雷戈睡觉之前拥抱了他,科尤拉也跟他说了话。”

“不过不是什么好话。”米罗说,“她告诉他,说他臭得要命。”

“说的是实话呀。”埃拉道,“格雷戈淋了他一身尿。”

米罗和埃拉大笑起来,代言人也笑了。这比其他任何事情更让娜温妮阿心烦意乱。自从皮波去世一年后,马考恩把她领进这个家门,这幢房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开心的笑声。娜温妮阿不由自主地想起米罗降生时她的喜悦,还有埃拉小时候。她想起孩子们小时候的样子,米罗对任何事情都喜欢胡说八道,蹒跚学步的埃拉常常在房子里发疯一样追着哥哥乱跑,孩子们玩耍嬉闹,在可以望见围栏外猪仔森林的草地上追逐。正是因为娜温妮阿对孩子们的喜爱,马考恩才大为恼怒,因为他知道这份欢乐将他排除在外。到金出世时,宅子已经笼罩在一种沉闷厚重的怨气中,金从来不会在父母在场时露出笑脸。听见米罗和埃拉的笑声,仿佛一层厚厚的黑色帷幕被猛地拉开,就在娜温妮阿已经习惯了黑夜、已经遗忘了光明的时候,突然间又见晴空万里。

这个陌生人好大的胆子!竟敢闯进她的家,把她精心掩上的帷幕一把扯开!

“我不同意。”她说,“你没有权利窥探我丈夫的一生。”

他扬起眉毛。她和别人一样知道得很清楚,星际法律赋予了他这份权利,法律保证他可以追索死者的真实生平。

“马考恩是个可怜人。”她固执地说,“把他的真实生平公之于众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能引起人们的痛苦。”

“你说得对,他的真实生平只能引起别人的痛苦。可你说因为他是个可怜人,这你就错了。”代言人说道,“如果我只说些人人皆知的事实:他讨厌自己的孩子,打老婆,从一家酒吧喝到另一家酒吧,直到酩酊大醉,被巡警送回家。如果只说这些,人人都会心安理得,没有人觉得痛苦,大家只会非常满足,每个人都很得意,自己当初没看错这个人。他是个小人,所以我们把他当成个小人看待,我们做得没错。”

“你觉得他不是个小人?”

“没有哪个人一钱不值,没有谁的生命是空无一物的,即使最邪恶的男男女女也不例外——只要深入他们的心灵,理解他们的行为动机,都会发现他们的深重罪孽中仍旧存在仁心善举,哪怕只有一点,也能对他们的罪过稍做补偿。”

“你要是真的相信这个,那你可比你的长相还要年轻。”娜温妮阿道。

“是吗?”代言人道,“我在两个星期前接到你的请求,我分析了那时的你。哪怕你现在记不得了,娜温妮阿,可我还记得。年轻时的你是个甜蜜、美丽、善良的姑娘,你从前孤独过,但皮波和利波理解你,他们觉得你值得去爱。”

“皮波已经死了。”

“但他爱过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代言人!你落后于时代二十二年了!还有,我并不认为我自己一钱不值,我说的人是马考恩。”

“你自己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娜温妮阿。因为你知道他的善良慷慨之处,有了这一点,那个可怜人的一生就没有虚度。”

娜温妮阿一阵恐惧。她必须让他闭嘴,阻止他说出来,虽然到现在她并不知道这个代言人自以为从那个畜生身上发现了什么善良慷慨之处。“你好大的胆!竟敢叫我娜温妮阿。”她大叫起来,“四年了,没有谁敢再用这个名字叫我!”

作为回答,他抬起手,手指拂过她的脸颊。这是个怯生生的动作,甚至有点孩子气,让她想起了利波。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抓住他的手,一把甩开,将他推进房间。“出去!”她对米罗厉声吆喝。儿子一溜烟逃出门去。从他的脸上,她看得出,目睹过这幢房子里发生的种种争吵之后,米罗仍然被她今天的冲天怒火吓了一大跳。

“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她朝代言人吼道。

“我来这里并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他平静地回答。

“我也不想要你能拿出来的任何货色!你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听见了吗?一钱不值的人是你自己!Lixo, ruina, estrago——vai fora d'aqui, não tens direito estar em minha casa!”你没有权利留在我家里不走。

“Não es estrago,”他轻声道,“es solo fecundo, e vou plantar jardim aí.”说完,不等她回答,他关上房门,走了。

说实话,她也想不出回答。她管他叫estrago,但他的回答却好像她在说自己是弃儿。她辱骂他,用了最藐视的人称代词,只有对小孩或狗才能这么称呼。而他是怎么说的,说得那么镇定。“你是一片荒原,我必使你盛开芬芳。”这是什么话?诗人对他的情妇、丈夫对自己的妻子才会这么说。好大的胆子,她悄声自言自语,抚着被他触过的面颊。他比我想象中的死者代言人无情得多。佩雷格里诺主教说得对,他确实危险,这个异教徒,反基督,厚颜无耻地践踏我心中的那块圣地,那块从不允许别人涉足的地方,踏过好不容易在这片冷漠的荒原上探出头来的嫩芽。好大的胆子,见他之前我怎么还没死。任他胡作非为的话,我多年的自我约束必将土崩瓦解。

她模模糊糊意识到有人在哭。是科尤拉。当然,大叫大嚷声把她吵醒了。她一向睡不踏实。娜温妮阿正要打开门去安慰她,可紧接着,她听见哭声停止了,一个温和的男声对她唱着什么。另一种语言,娜温妮阿觉得是德语,或许是北欧语。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懂。但她知道唱歌的是谁,也知道科尤拉得到了安慰。

自从米罗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外星人类学家,追随那两个遭到猪仔杀害的人的足迹之后,娜温妮阿从来没感到今天这种恐惧。这个人在解开我这个家庭的死结,再重新把我们系在一起。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将发现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皮波为什么而死,再说出真相,米罗便会知道,米罗便会死。我不能再向猪仔贡献更多的牺牲了,哪怕他们是上帝。这个上帝太残酷了,我再也供奉不起了。

更晚一些的时候,她在自己房门紧闭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听到屋子前面传来一阵笑声。这一次,她听出还有金和奥尔拉多的声音,和米罗与埃拉一同欢笑。在自己的想象中,她仿佛能够看到他们,能够看到这幢房子充满欢声笑语。睡意笼罩了她,她的想象渐渐化成了梦。在梦中,她和孩子们坐在一起,教他们如何欢笑的不再是代言人,而是利波。利波复活了,而且,人人都知道他才是她真正的丈夫。虽然她拒绝与他在教堂里正式结为夫妻,但她的心早已嫁给了他。他就是她的丈夫。即使在梦中,她也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幸福。娜温妮阿热泪涟涟,泪水浸透了她的被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