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青山谷雨(第2/2页)

他近日与商白珩走得近,慢慢说得上些私密话了,也就问了:“道执,我瞧着你最近白发又添了些,没找大夫瞧瞧么?”

商白珩略沉了目光。

八月初的风势里已掺进了些许西风,他已经与燕熙分开月余。他从未与燕熙分开这般久,以至于在每日公务之余,尤其是晨昏时刻,他总会望着西境的方向出神许久。

白发何处来?

商白珩轻笑道:“大约是被风吹的罢,发白并不伤身,不碍事。”

这话显然是搪塞,裴青时想不明白商白珩这般平步青云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可再深的话已不便再问,他只好再提醒道:“突然早生华发,总归还是反常。如今内阁诸多事务皆离不得你,你紧着自己身子,便是紧着公务。”

商白珩笑了笑说:“谢谢知猷提醒,我得空了便去瞧大夫 。”

他说的是客气话,大夫是不必瞧的。

他近日连酒戒都破了,他连在信里都不能说一个字的想念,唯一的放纵便是夜深人静时的独酌。

不敢多钦,浅浅几杯,离醉还很远,却能给他些许暖意。

他的病在心事,不断了心事,这发怕是黑不回去,而他的夜愈发的凉,没有酒暖身,夜里难睡。

戒不掉酒,更断不了心事,商白珩知道自己大约是做不了圣人了。

做不了便做不了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商白珩已经知足。

商白珩很少在白日里释放心中的情思,此时意志稍松,便意识到自己的松动,敏锐地封锁了心神。

他的目光转回弘德殿,琢磨着说:“知猷,你有多久没有见到长公主了?”

裴青时愣了下,惊惶于商白珩竟然知道他曾经与燕桢有过来往,他一时羞愧难当,轻咳了声说:“从立储大典起,长公主便称病不出了。”

商白珩盯着弘德殿说:“是啊,立储大典乃是朝廷大事,长公主便是病得再重,也会尽力露面观礼。知猷,你说,那弘德殿日日紧,里头有人么?”

时至立秋,暑意未退,此时日头正好,裴青时却从商白珩的问话中感到隐匿又凛冽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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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散值前,有关西境的招贤令从吏部发出。

国子监里学生多,顿时炸开了锅。大家在外头议了一轮,在一番激昂陈词之后皆是保守地没有表态,神色各异地回到寝室,小范围的压低声音讨论:

“西境如今空缺多,只要去了,老老实实从知县做起,要不了多久便能升迁。而且主官还是太子殿下,在储君手底下做事,能立从龙之功,对以后是个莫大的助力。”

“可是,咱们来到国子监,就是冲着考进士去的。西境条件艰难且公事极多,忙得没空读书也是有的。‘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要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还得是先考进士。若以举子身份入仕,便是有功,也走不了多远,往后能否回京还是个变数。还有两年又到春闱,去一趟西境,必得耽误了时间。”

“再有,官员与储君交往过密,也是犯忌讳的,陛下尚在如日中天之年……”接下来的话,不言自明,这人转了话头说,“人生苦短,最好的光阴也就这几年,去西境还得慎重。”

“如今六部空缺多,连内阁都没满员,若是考中了进士,必得被留在六部历练,只要踏实干着,何愁升迁?”

各间寝室里都在进行着这样的谈话,却有一人不声不响地收拾了包袱,待他开了门,同窗见着了问:“青岭,你要去往何处?”

董正甫跨出门,站进夕晖的霞光中:“我已写好投帖,交给了祭酒。西境正是缺人之际,此去路远,我便不等吏部任命文书,先到总督府报到去了。各位同窗,来日再会。”

友人问:“你一试中举,在学中又极得老师赞赏,进士于你如探囊取物,此去弃学,岂不可惜?”

“边关不存,何来有国;国之不存,还来有家;家之不宁,何来有我?如今西境满目疮痍,百姓疾苦,已等不得。我读书是存了平天下之志,如今天下恐有不平,我却躲于安乐窝中,岂不负了生平之志?考试还能再等,西境却等不了。艰难险阻,总要有人去破。暗夜寒冬,尚有人在坚持,我又有何惧?”董正甫说到此处,畅快地笑道,“我且先去,各位同窗,殊途同归,来日朝中见。”

董正甫没有对同窗斥责和鄙视,各人来历不同,负担不同,所为自然不同。

他提了上行囊,告别了同窗。

此时已是黄昏,他连一夜都等不得,取了马,出了城,独自一人走上了去西境的路。

他曾在文斓之变中,领头质问“这天下变好了吗?”

开始变好了,董正甫看到了。

当日誓言犹在耳畔——前仆后继,万死不辞,且看我辈!

董正甫终于也读懂了《执灯志》,成为了“谷雨”。

青山最浓时,正是春末处。惊蛰已在前引路,董正甫望着西方豪迈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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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西境,在总督府没见着燕熙,温演说总督大人去了岳西军营。

周慈想了想,觉得早一日见到燕熙也是好的,他已经许久没有给燕熙诊过脉,这两日就是立秋,一旦换季,荣又会有新的变化,他放心不下“荣”,连夜又去了岳西军营。

温演给周慈安排了护卫才马车,周慈不辞劳顿地赶往岳西军营,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到了岳西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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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西军营。

燕熙的营账内,烛火点得通亮,军医给宋北溟换上了伤药,退了下去。

宋北溟赤着上身,从榻上起来。

燕熙熄去半数的烛火转回身,便被宋北溟捕捉住了视线。

烛光摇曳,燕熙摘了官帽站在跳动的烛光里,青丝淌了满肩,他轻轻挽发的动作,似把夜搅出了涟漪,他站在离宋北溟几步外的灯旁,轻声问:“阿溟,还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