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玉碎珠沉(五)(第2/3页)
可她想了又想,那一点灵力源流在她指尖虽枯朽而终不竭,她像是遇上了亘古难题,想举起,重若千钧,想放下,却也重若千钧。
倘若连她也放手了,钟神山怎么办?北地又怎么办?难道真让她眼睁睁看着地脉横流、气运流逝,神州一场浩劫?
怎么纷繁复杂的思绪后,她仍是没法放手,也怎么都放不下?
“沈如晚!”
山石轰隆声里,有人叫她,势如雷霆,破开轰鸣。
沈如晚脸颊上一片冰凉。
她没余力去抹,只是在茫茫然的思绪里想,她是哭了?不应当吧?她见过、经历过那么多,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落泪?总不至于这么没出息。
可她还没想明白,身下的枝条忽而绷断,再也束不住欲坠的山石,带着她一起身形一轻,向深不见底的深渊一齐落下。
以丹成修士的修为,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她强弩之末,竟没撑住,也滑落了下去,千条万枝一瞬绷断了无数,数不尽的山石轰然炸开,向下滚落。
有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用看,也不用猜,她知道拉住她的人是谁。
这一瞬她信他胜过信自己,几乎成了一种宿命般的本能,她知道他一定会拉住她的。
她不知从哪迸发出一股力量,让她借着他的力,几乎栽进他怀里。
可她一点也不在乎,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抬起头,眸中全是几乎慑人的光彩。
“长孙师兄!”她叫他。
不是曲不询,是长孙寒,长孙师兄。
是无论遇上什么艰难险阻都成竹在胸、迎刃而解的长孙师兄,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就是信他无所不能。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他。
可只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声,已胜过千言万语。
曲不询那一瞬连呼吸也忘却。
沈如晚眼底是如此不加掩饰的信任,并不含情脉脉,也没有柔情温存,恰恰相反,她这一刻的神容锋芒凌锐,像是最冰冷清寒的霜雪剑,让人一注目便觉刺痛心悸、避其锋芒。
可谁说锋锐清寒就不美?
摄魄夺魂,也美得惊艳绝伦,是无所畏也无所惧者才敢直视的美。
“用这个。”他握着她的手,把一个陈旧的镜匣塞到她掌心,简短地说。
沈如晚既没问这是什么,也没问曲不询自己为什么不用,她只是握拢那镜匣,分出一点灵力去催动。
下一瞬,她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
合上眼眸,她仿佛成了风。
跨越山川、盈然天地的风。
整座钟神山都像是她的归乡,是她的一部分,拥抱她、服从她,也挚爱她。
这一定就是翁拂所掌握的上代山鬼的元灵。
曲不询是剑修,可这个镜匣精密非常,只有对法术极其精通的人才能御使,他催动不了,必须给她。
沈如晚的唇微微颤着。
“我没灵力了。”她连说话也断断续续,羸弱无力,可言语却冷凝,像是冰冷的调度,“帮我!”
曲不询没有半点犹豫。
他五指一拢,覆在她白皙纤细、因脱力而青筋骤起的手上,源源不断的灵力渡了过去,像是春潮注入干涸的河床。
漫山遍野的草木一瞬褪去,轰隆崩解的峰峦摇摇晃晃,像是早已力竭却又不愿跌倒的病弱身,几度濒临崩摧,却又险险维系。
在让人目眩神迷、惊恐万状的坠与立之间,这座威可擎天的北天之极竟越摆越正,耗尽无穷个漫长恐惧的须臾后,颤颤巍巍地立住了,稳稳地伫立在十二峰之中,重又巍峨。
只是,从前在这钟神山十三峰中,它本该是最高不可攀的主峰,经过这一番崩解摇晃,峰峦也坍缩下去,矮身伏在群峰之间,倒成了十三座山峰里最矮的那一座。
沈如晚的手指已脱力。
她只觉浑身绵软,握不住那镜匣,全靠曲不询紧紧握着她的手,这才没让镜匣脱手飞出去。
这身躯也成了桎梏她的峰峦,沉沉地压着她站立也不稳,潮水般的疲倦将她淹没。
她微微向前倾去,靠在曲不询身上。
“我好累。”她喃喃地说。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她听起来竟然像是在撒娇,可她太累了,累得不想去细想。
曲不询用力将她圈在怀里。
“沈师妹,”他抬手,轻轻抚过她脸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冷肃卓然,可眼神却比什么都专注,他慢慢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修士里,最了不起的那一个。”
沈如晚些微迷惑地望着他。
“最了不起的一点是,你自己居然从来没这么觉得。”他低低地说。
沈如晚累得想不通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哭了吗?”她问他,想起方才颊边的一片冰凉。
曲不询沉默地摊开手。
他掌心是一片淋漓的血红。
沈如晚怔了一下。
他没有受伤,所以血是她的,他抚过她脸颊,抹去了她颊边的血。
怪不得她浑身都疼,原来连眼里也流了血。
可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挪开目光。
闭上眼,她把头埋在他怀里。
周围只剩下簌簌的风雪,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喊声,不知是谁在这一场山陵崩摧的浩劫里失了所爱、丧了亲友,也不知是谁埋骨于冰川之下,从此亘古永寂,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打扰他、记得他。
这一程风雪里埋葬的,会有她的亲友吗?
她又是否会融入这哭喊声里,也肝肠寸断呢?
沈如晚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这一刻她太倦了,唯有眼眶酸涩,深藏在曲不询宽阔的肩膀下,把他衣襟也沾湿。
“修仙、修仙,修的到底是什么仙呢?”她轻轻地问。
既不兼济天下,也不清心寡欲,修这神通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只为了逞凶斗狠、让生灵涂炭,把苦厄强加给不如自己的人?
曲不询垂下头。
他的下巴搁在她额头上,有点用力,仿佛昭示他当真在她身边。
他没回答,沈如晚也不需要回答。
“曲不询。”她把头埋在他肩头,忽然叫他。
曲不询声线沉沉,安定沉凝。
“我在。”他说。
沈如晚安静了一会儿。
可没多久,她又叫他,“曲不询。”
曲不询如一地应答。
他说,“我在。”
沈如晚叫了他很多声,多到她自己也数不清。
曲不询也应了她一声又一声,无穷无尽的耐性。
一声声后,她声音也慢慢轻了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是已沉沉昏睡。
可到最后,像是生怕被谁听见、又惊走了谁一般,她用微不可察的声息,只在唇边拂了一下而已,轻得不可思议——
“长孙师兄。”她叫他。
曲不询忽而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