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五)(第2/2页)
傀儡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就好像……她也是一个真正的人。
可我是个傀儡,她轻轻在心里说,傀儡不该是这样的。
快跑,她告诉自己,快跑!会被追上的。
被谁追上?为什么要跑?
她不知道。
沈如晚偏过头来,望着沈晴谙的脸,正捕捉到后者专注的目光,不觉微怔。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笑,“七姐,你为什么看我?”
傀儡惊觉般挪开目光。
沈如晚忍不住蹙眉。
方才从傀儡眼中透出的眼神如是纯净,全无机心,唯有纯澈的好奇,单纯地描摹她眉眼一般,似乎想把她的五官都印在心里。
倘若这傀儡背后真的有另一个操纵者,会有这样的目光吗?
沈如晚不由也认真打量起那张熟悉的脸来。
太像沈晴谙了,每当她细细描摹,都要叹息,她虽然不待见童照辛,但不得不承认此人锻造出的傀儡的得天独厚,堪称奇迹。
“七姐。”她忍不住伸手,抚着那张属于沈晴谙的脸,喃喃,“我没想过,我还能像现在这样看着你的脸。”
可傀儡却忽而扭过头去。
沈如晚的手凝在半空中,她微怔地望向傀儡。
“七姐?”她轻轻叫了一声。
傀儡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用那双和沈晴谙一模一样的眼睛望向她,可又露出分外陌生的纯净眼神。
那一眼说不清意味,仿若困兽。
沈如晚还没细细分辨这一眼里含着的情绪,就见“沈晴谙”忽而抽出了被她挽着的手,像风雨中的新燕,头也不回地飞入茫茫的山林中。
“哎,沈师叔?你去哪里啊?”跟着一起来捉拿妖物的轮巡弟子大吃一惊——他们是出来捉妖物的,怎么妖物还没寻到,沈晴谙师叔先跑了?
沈如晚也微愕。
她以为既然这傀儡是宁听澜故意放出来给她看的,怎么也不至于丢下她就跑吧?
她来不及细想,循着“沈晴谙”留下的踪迹,身形微微一闪,便已追了过去。
前方的山林长着满山青竹。
山风拂过,数不清的竹叶轻轻晃动,沙沙作响,掩过所有痕迹。
沈如晚追入竹林中,失却了“沈晴谙”的气息。
同样的手段不可能在她面前奏效第二次。
从前在尧皇城,傀儡切断了气息,隐藏在人群里,瞒过了沈如晚,如今躲在竹林里,却再也藏不住。
沈如晚的神识缓缓拂过整片山林,她有的是耐心和神识,只要傀儡还在这座山里,她就一定能找到。
山风吹响竹叶,像是万千私语。
沈如晚神识微动,她转瞬出现在山林之间。
傀儡抱膝坐在青竹间,周身没有一点气息,就像一件死物。
可沈如晚走近她的时候,她又仰起头,露出了属于沈晴谙的脸,重新拥有了气息。
沈如晚垂眸望着那张熟悉的脸。
“当初在尧皇城见了我就跑的人,其实就是你吧?”她问,“两次,一次在大街上,一次在书剑斋——小情也是你吧?”
傀儡默默地仰着头望着她。
沈如晚神色复杂。
“你不像是对我有恶意,就算有,我也不在乎。”她淡淡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谢宁听澜把你送到我面前,至少让我再见了沈晴谙一次。”
傀儡只是望着她,不说话。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她俯下身,凑近了对着那张属于沈晴谙的脸,目光探询,“我们认识吗?是宁听澜让你操纵这具傀儡的吗?”
傀儡忽而颤抖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说,确定自己吐露的每个字都是傀儡不应该说出的话,可她不在乎,“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可为什么你要去找别的人呢?”
沈如晚一怔。
“你是……”她像是恍然,又像是难以置信。
傀儡却不等她说下去,一股脑地问,“我以为我是她,我有她的记忆,可为什么我还是不是她?”
沈如晚默然。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忽而用一种很温煦而含着怜意的目光望着傀儡。
“沈晴谙不是我的名字,我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名字。”傀儡怔怔地坐在那里,“……我没有名字。”
沈如晚什么都明白了。
她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抚在傀儡的鬓边,“谁说你没有名字?你的名字不是叫小情吗?”
傀儡用一种望着世间本不存在的事物般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沈如晚。
“小情。”她喃喃,“对,我叫小情。”
她忽而像是得到修士传说里“醍醐灌顶”般的机缘,一瞬间什么都清明:她本能逃避、见到沈如晚下意识就跑、用尽全力不愿被追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她自己。
“是‘我’。”她怔怔地说。
傀儡抬起头,眼里忽而闪过从未有过的光彩,那一瞬没有人会怀疑这具身躯里也藏着一个鲜活的灵魂。
“我真的是沈晴谙吗?”她问,没有等沈如晚的回答,忽而微微笑了起来,自己回答,“我不是。”
沈如晚始料未及,轻轻地“哎”了一声,就见眼前人忽而像是一具木偶陡然失去了控制,猛然僵硬在原地,眼底似模似样的神智一瞬消逝,变成鱼目般呆板的模样,僵硬地坐在对面,再也没有一点动作。
而那副属于沈晴谙的面孔,也忽而一番幻化,露出了那张沈如晚曾在尧皇城的见过的脸。
是这具傀儡原本的脸。
也是……属于“小情”的脸。
从前还在东仪岛的时候,曲不询说过:傀儡以一滴血为媒,能学人语、解人意,似人而非人,窃来本尊三分记忆,鹦鹉学舌,却终究不是人。
傀儡是不能被问及“你真的是她吗”这样的问题的,就如东仪岛幻化成章清昱的那个傀儡,也被她一问之下僵死了。
可这一次,问起这个问题的并不是沈如晚。
傀儡……竟然会问起自己这样的问题吗?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半晌,不知怎么的竟想起当初在东仪岛时和曲不询的对话来。
“你这么说,仿佛这傀儡亦有生命和灵魂一般。始知人之为人,先识己。”
“道法玄妙,造化万千,或许在那短短三个时辰里,亦有羁旅魂灵驻足。”
“譬如蜉蝣,朝生暮死,谁又能说不是完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