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风骨(第2/2页)

钟鸿川的腿一开始震颤得厉害,后面渐渐好转,现在虽然得坐轮椅,但已经算是好多了,过段时间基本就能恢复如前。

从电梯出来,俞锐推着他去花园。

雨后初晴的好天气,夕阳正好,入目是一片很美的粉蓝色天空,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云雾。

“还是外面舒服,”钟鸿川深吸一口气:“原本就没几天日子可活了,还老在屋子里闷着,鼻子里全都是消毒水的味儿。”

俞锐反驳道:“这是什么话,您老当益壮,肯定能长命百岁。”

钟鸿川摆摆手:“长命百岁就不想了,反正我现在啊,多出来的每一天都算是你给我挣来的,哪怕明天两腿一蹬就死了,那我也不吃亏。”

俞锐皱了皱眉:“什么死不死的,您能别老说这种丧气话吗?”

“怎么?不爱听?”钟鸿川扭头看他一眼,“这有什么可避讳的,你是医生,面对病患死亡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何况,以前我的老师就跟我说,死是归属,是生的故乡,那时候我还不太懂,不过现在倒是能理解了。”

俞锐沉默着没吭声。

花园往左下去,沿着南湖有一条弧形绿道,路面是软橡胶做的,为了方便这片儿的居民在傍晚时跑步,所以走起来很软,轮椅也不会产生任何抖动。

俞锐推着钟鸿川在湖边走了会儿,之后坐在一张长木椅上,和他并排而立。

俩人看着夕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因为生病,钟鸿川说话难免虚弱,但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

“听说,你家里还种着白海棠?”钟鸿川冷不丁问一句。

俞锐讶异两秒,点头说是。

“改天能不能送我几根树枝,等出院了,我也想在家里种一棵试试,”钟鸿川偏头看着他,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钟烨他母亲很喜欢。”

俞锐怔愣一瞬,毫不犹豫地说“好”。

聊天里不免提及肿瘤,提及那场手术,对此,俞锐始终带着遗憾和抱歉。

但钟鸿川却笑着摇头,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人啊,这辈子一路加加减减,有得到也有失去,最后回头看,得到和失去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

俞锐还没想明白什么意思,钟鸿川却转头望着他,忽然说:“臭小子,老头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嘱托虽未出口,但眼里的诚恳和郑重,让俞锐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头道:“您说,但我所能,一定尽力。”

“没这么夸张,”钟鸿川表情渐渐松弛下来,“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我就是想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能不能试着跟钟烨交个朋友。”

俞锐面露一丝惊讶。

“很为难吗?”钟鸿川问他。

俞锐摇头:“不是,只是有些意外。”

钟鸿川随即笑了笑:“钟烨这孩子我知道,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不近人情,实际上随了他母亲,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就是不爱表达,也不多话,所以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有个关系亲近的同学或者朋友。”

钟鸿川说话速度放得很慢,言语中既有不舍,又有担忧。

“我就是担心自己走了以后,这孩子孤孤单单的,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明白。”俞锐打断他,手搭上钟鸿川的肩膀,轻按了两下,示意对方放心。

钟鸿川也握上他的手,轻缓地点了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他们这个位置和医大图书馆,刚好处于弧形的两端,于是抬眼过去,便能看到那座双子塔楼,以及垂直于杏林路的另一条沿湖主干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赌这一场么?”钟鸿川问。

“知道。”俞锐说,“您是为了临床研究,也是为了留给以后的病人更多生存机会。”

钟鸿川却摆手笑了:“我没你想得那么伟大。”

似是感慨,又似是缅怀,钟鸿川和那条路隔湖相望,淡声说:“做医生这辈子,我没想过别的,唯一希望的就是,配得上作为顾景芝的亲学生。”

俞锐目光微动。

他原本躬身坐着,双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这会儿腰都直起来了,眼皮往上抬,也跟着钟鸿川,远远地望过去。

医大沿湖的杏林苍翠茂盛,教学楼标志性的白墙红瓦,高高低低,便都隐没在这成片的绿意之中。

顾景芝——

那是何等明亮耀眼的人物,他不仅将毕生精力全都奉献给了医学事业,辞世后又将遗体捐献给医大,连最后的骨灰都种在了医大杏林之下。

因为生性低调,去世后甚至留下遗愿,不许追悼,不许刻碑立传,离开时化作孑然一捧黄土,却依旧不让透露自己最后的踪迹。

即便是家人也从不清楚,到底哪棵树下埋葬着这位老人。

很久以前,他曾经问过顾翌安,为什么顾景芝会这么要求,顾翌安说,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有幸,能被人记住的话,我想爷爷他宁愿被人记得的,始终是他对医学的那份赤诚和热爱。”

也正因如此,毫无踪迹可循的顾景芝,最终还是将墓碑竖在了后辈学子的心中。

所以,无论是杏林路,亦或是杏林苑,皆取自杏林春满,风骨长青之意。

同时,为了感怀顾景芝生平对医大和八院的付出,医大也将校园沿湖的主干道命名为景芝路。

想到这里,想到钟鸿川所说的话,俞锐很难不动容。

有些人毕生坚守,

还有些人至死热爱。

而这份风骨,便是从顾景芝身上,一代代延续下来的。

所以,即便早已去世多年,即便属于那个时代的传奇渐渐不再被人提起,可对于绝大部分医大学子而言,依旧能在听到顾景芝这三个字的时候肃然起敬。

没再说话,钟鸿川始终望着湖对面,除去病中虚弱,他的脸上只剩下平静。

沉默了许久,久到日落西山,夜色渐晚。

钟鸿川才又开口:“我完成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使命,可以了无遗憾地去见老师,去见钟烨的母亲了。”

“不仅如此,俞锐,”他转头对着俞锐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满足,也带着安详,“你还给了我一段健康平静的时间,让我有机会重新当一回合格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