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坍塌(第5/6页)

“俞锐立过生前预嘱?”顾翌安再次走回来。

“师弟...是立过,”陈放犹豫半晌后承认,很快又道,“不过你也知道,这东西在国内并没有合法化,你也不用太当回事。”

他越说声音越小,甚至不敢看顾翌安。

正如吴涛所说,生前预嘱虽然没有合法化,但这份预嘱是俞锐本人的真实意思表示,还在律师的见证下做过公证。

何况,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是否具备法律效力。

而在于,假如事到临头,家属会不会愿不愿意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思执行,院方又是否甘愿顶着外界压力,为患者据理力争罢了。

“给我!”顾翌安冲陈放摊开手。

陈放避开顾翌安视线,明知故问道:“什么?”

“我说,”顾翌安眉目冷硬,语气也沉到了极限,“把俞锐那份生前预嘱给我。”

“这...”陈放犹豫不定,表情也极度不愿意。

最后连徐暮都忍不住追问:“师弟在预嘱里究竟交待了些什么?”

陈放皱着眉,深深地看眼徐暮,也看眼顾翌安。

沉默半晌,他长叹一口气,神色复杂地望向顾翌安道:“翌安,不是我不肯给你看,而是我怕你看了会受不住...”

八院生前预嘱的推广起步于神外,也起步于俞锐。同时,八院第一份生前预嘱,也是出自俞锐之手。

当初为了鼓动大家参与进来,俞锐在一次科室会议上亲自立下这份预嘱,不仅立了,还特意找来律师做公证。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科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

顾翌安坚持要看,陈放最后没办法,只能将那份预嘱从办公室里翻出来,交到顾翌安的手上。

和见过的所有预嘱内容差不多。

俞锐选择在生命末期,在不可逆转的昏迷状态下,要求主治医生放弃电除颤,放弃气管切开,也放弃使用体外循环呼吸机。

简而言之,放弃对他使用各项无意义的生命支持治疗。

为了增强预嘱的法律效力,律师一般都会录制相应的视频,顾翌安从陈放那里一起把俞锐的签署录像一并要了过来。

视频里,俞锐清晰地诵读了他每一项要求,并希望在他陷入深度昏迷时,由主管医生直接参照预嘱内容执行,无需再征求家属意见。

顾翌安看着镜头前俞锐坚定且明亮的目光,脑海中蓦然想起那次,俞锐跟他讨论生前预嘱的时候说——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不得不做最后的选择,那我一定不会让你去签放弃治疗同意书...”

握着手机的双手颤抖不停,顾翌安狠狠闭上眼睛。

原来不止是说说。

原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俞锐就想好了一切,做出了决定。

“等等——”视频里,俞锐坐在办公桌背后,忽然叫住律师。

顾翌安闻言猛地将眼睛再度睁开,陈放急忙伸手过去想要拿回手机,顾翌安理都没理,径直将他胳膊推开。

视频录像还没关,律师放下手提包,再度走回去问:“俞主任还有什么事吗?”

俞锐坐在办公椅上,犹豫了两秒,而后拉开抽屉,再次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放到对方面前。

律师狐疑着拿起来,不足两秒后,他惊讶地抬起头:“这是俞主任你立的遗嘱?”

“没错,”镜头在俩人侧面,俞锐双手抵着下巴,视线微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这份文件应该也会用得上。”

“你想把遗体捐献给医大?”律师翻动着手里的资料。

俞锐应了声:“嗯。”

可翻到后面,律师再度露出诧异的表情:“骨灰的处理方式...这,您确定吗?”

“确定。”俞锐看向对方,坚定道。

“行,那我一起帮你完成公证手续。”

律师于是将文件一起收进手提包,关掉视频前,他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不过,我有些好奇,您为什么...额,要这么做?”

俞锐没出声,反而垂下眼,静默了许久。

“抱歉——”

就在律师为自己的唐突感觉不好意思的时候,俞锐忽然开口:“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他再次抬眸,转动办公椅,正面看向镜头,深色眸子里恰好映着窗外倾洒进来的浅淡余晖。

眼底微动,像是装载着无数厚重而负责的情绪,他目光灼灼,深深地看眼手机这头的顾翌安,而后道出一句——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给他一辈子。”

空气霎时凝固。

下一秒,手机从掌心滑落,‘砰’地一声,摔落到地上。

顾翌安僵直着身子,逐渐转身,看向陈放:“那份遗嘱呢,在哪儿?”

“给我,”陈放还没出声,顾翌安再次伸手,嗓音沙哑到极限,语气中甚至带着隐隐的乞求,“把那份遗嘱也一起给我。”

陈放瞬间红了眼。

他这次是真的不想给了。

不是不愿意给,以前他知道的时候,甚至想过扫描一份发给顾翌安,可此一时非彼一时,现在时机不对。

何况比起生前预嘱,陈放更怕顾翌安知道的,就是这份遗嘱。

预嘱都看过了,徐暮实在不懂陈放在纠结什么:“写什么了?遗体捐献?骨灰怎么了,跟钟老一样,师弟也想葬到医大杏林去吗?”

“不是。”陈放缓慢摇头。

“不是什么?”徐暮追问。

陈放深吸几口气。

沉默半天,三人相互僵持着,可事到如今,到底避无可避,陈放最终沉下肩,再次走回办公桌背后,从底下抽屉里拿出那份文件。

顾翌安大步上前,立刻夺到手里。

双目十行,疾速往下,看清上面的内容后,顾翌安脑子霎时嗡然一片,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不是杏林,是海棠树...”陈放低声叹息道。

不是想要葬在医大杏林,而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俞锐跟他说,他想把骨灰埋在那三株白海棠之下。

这也正是为什么陈放不敢把这份文件交给顾翌安的原因。

此时不管是他,还是徐暮,眼见顾翌安死死攥着那页纸,五指用力,将纸页捏进手心。

然后呆滞着,长久地动也不动。

好像只在瞬间,他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顾翌安转过身,垂着胳膊,走出办公室。

身后的两人赶紧跟上去。

深夜走廊寂寂无声,顾翌安撑着墙面扶手,像是一位瞬间病入膏肓的老人,毫无生气,只是一步步地,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前走。

他想起送别钟老的时候,俞锐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真要是有那一天,就算遗体捐献,剩下的他也会留给他,不会让他一个人。

他还想起20岁生日的时候,俞锐在电话里帮他许愿,说是要跟他好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