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一)(第2/3页)

即便门外汉也清楚地知道,复杂的色彩更能体现高超的技巧,然而,他不打算在厄喀德纳的形象上运用太多细致入微的颜色。谢凝期望自己能够重现那种原始古朴的神性,为了反衬厄喀德纳的形象,他在背景里大量运用透明色与半透明色,更甚于梅索尼埃在多层画法上的进益。

“啊,这少年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一句话都不能听懂,”爱欲之神厄洛斯感慨道,“看他沉浸在画笔和颜料里,真像着了魔一般!”

“与爱一样,愤怒和仇恨的力量也是巨大的。”阿佛洛狄忒说,“有时它们细水长流地潜伏,有时它们像火山那样疯狂地爆发。你不能说,酷烈的恨无法完全地重塑一个人的身心。”

完成这副画的过程里,谢凝很少睡觉,更少休憩。他调着晚霞的紫与红,翻倒大海的蓝和黑,日光的金、月光的银,都太过清淡浅薄,他转而去熔岩中取得那种燃烧的赤金色,到不化的坚冰里,浓缩更刺骨的水银色。

赢与输的概念,暂时从他的头脑中远离了,谢凝唯一的念头,是完成这副作品,他的心血。哪怕隔着深渊和神国的距离,他也希望灵魂上的触动还能奏效,厄喀德纳还能在画笔移动的时候,感受到他的爱和思念。

画完这副画的当天,谢凝扔开粘在手里的画笔,他已经瘦了一大圈,走起路来摇摇欲坠,但他的眼睛仍旧闪闪发光,宛如黑夜里不灭的灯盏。

“多洛斯呀,休息一下吧,”阿佛洛狄忒都忍不住劝阻他,“你不能如此鄙薄自己的身体,这样的话,你后面的两张画要怎么完成呢?”

“我不能休息,”谢凝说,“我憋着这口气……非要等结果出来,我才能把它吐出去。”

劝阻无效,爱神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唉,这正是一切人在爱里痴狂的模样啊。”

没办法,她向宙斯通报了谢凝已经完成第一张画的消息,不消多久,阿波罗便驾着金马车,来到奥林匹斯的神殿。

“既然那人类画完了,那我也画完了。”太阳神高声宣布,很快,神殿内部便挤满了各类神祇,他们都从世界各地赶来,准备为这场奇异的比试投出自己的意见。

将谢凝的画作与阿波罗的画摆在一起,遮眼的忒弥斯亲自上前,为它们依次掀开蒙在上面的幕布。

第一个被掀开的,是谢凝的画。

霎时间,好动的风神停止飞翔,斟酒的侍从忘记收杯,众神静悄悄的,各自怀着震惊与讶异,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个画面。

——厄喀德纳,半人半蛇的魔神。

他的长发流淌成尘世的河水,蜿蜒蛇尾,眉目低垂,横躺在宇宙与盘旋的星球当中,彗星围绕着他的繁复的金色刺青运行。真空黑暗、星辰如沙,他的指尖开着比天体更庞大柔软的花。

他看起来正向它发问,可是没人能对一首诗发问,没人能对一个梦、一个吻发问,自然也没人能对一朵花发问。

这是巨大的爱、巨大的美,因为过于繁多,它们同时转化成了巨大的悲伤与沉默。

“啊。”阿佛洛狄忒轻轻地说。

在这之前,她从没看过这副画的本尊。

“我想……胜负已分。”狄俄尼索斯喃喃地道,“它诠释的爱和美无懈可击,使我如醉酒一样感到晕眩。你呢,兄弟?你为了对抗这伟力,又准备了什么样的作品?”

他问阿波罗,看到太阳神的眼神凝固,表情混合着习惯使然的蔑视,以及未曾料想的失措。

“或许,这确实是可圈可点的作品。”太阳神捏紧酒杯,慢吞吞地说,“忒弥斯女神,请你掀开我的画作吧。”

公理女神点点头,她不能看见这两幅作品,但她能从众神吞声的反应里,觉察出第一张画的力量。

接着,她掀开了第二幅。

这一刻,阿佛洛狄忒变了容色,神殿上嗡然炸锅,与先前那幅的反应全然不同。诸神议论纷纷,坐在宝座上,宙斯皱着眉头,向前俯身。

阿波罗的画作确实很美,他以超然的笔触,描绘了金蓝交加的天空。云层流动,晚星在半透明的天幕后若隐若现,圆弧的地平线上,一轮明月正伴随着消褪的黑夜,落下波光粼粼的大海。

神明绘画的技法不似人间任何一种,在纸面上显得如此壮观、辽阔而气派——但是,再如何恢宏,它也只是天空,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的含义。

雅典娜皱起眉头,她代表许多神祇的心思,语气责备地说:“天空壮美,自然是日月星辰所爱恋的故土。但在这里,我只看到了你轻视对手的决心,阿波罗。”

“阿波罗,你就是这么鄙夷我的母亲,与你同为主神的神祇吗?”厄洛斯火冒三丈地站出来,“你难道没有对着斯提克斯河起誓吗?你难道不了解赛事的光荣,以及诺言的份量吗?你糊弄了这场比赛,真是一种值得羞耻的行径呀!”

一些神祇对他的行为感到愤慨,另一些则完全能够理解他。“是我的过失,”阿波罗探究地望向谢凝,“我以为这少年也是沽名钓誉的一份子,只是出于愤怒,冒然向神明挑战,所以不曾使出全力。现在看来,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说完,他又转向阿佛洛狄忒,诚恳地致歉:“啊,你这诸世至美的女神,请不要怨恨我,对我的冒犯生气。你知道众神中我最敬爱你,每当你行走在大地上,我都用璀璨的日光照着你的前路,请你千万宽恕我的莽撞吧,我愿在德尔斐的神庙为你留下一席之地,好让你知晓这不是我的本心。”

阿佛洛狄忒朝他甜甜地一笑,便不再理睬对方,转向谢凝。

“你呢,你生气吗,多洛斯?”

谢凝直勾勾地盯着两张画,眼中爆着血丝,直截了当地道:“我没力气生气,我只想知道,我赢了吗?”

听了他的话,宙斯率先表态道:“我想,我要把这一票投给人类,尽管阿波罗是我的儿子,但我并不能偏颇地看待他俩的成果。显而易见,即便凶暴的魔神无法取得我的欢心,这少年的画作,也是一项惊人的成就!”

排在众神之父后面,除了弃权的赫拉,将手中票数赠给兄长的阿尔忒弥斯,以及对厄喀德纳极为厌恶的波塞冬,余下的主神,全将这一票投向了谢凝,使他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阿波罗哑口无言,他喝干杯中的酒,沉闷着不说话。

赢得了第一局,谢凝却没有多少喜悦,他的身体和精神仍然紧紧绷直,等待着下一个题目。

“唔,”宙斯摸了摸下巴,他的神目在下方逡巡一圈,突发奇想道,“我想出了一个点子!第一局的主旨,乃是宏大的意象,在这一题,我们就选取一点微小的事物。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