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问此间(十)(第3/3页)
幻想中的完满,终究只存在于幻想之中。事实上,在道侣跌落钟山的那一刻起,祂自身的“道”也濒临破碎,再也无法修复如初。
因着这种残缺,龙神的痛苦已经持续了几千年,甚至还要继续持续下去,祂痛得快要发狂,仅是吞下一颗道心,那又有什么用处?
记忆构建的梦境未曾断绝,龙神得以短暂地忘记那比凌迟还要煎熬的剧痛,聚精会神地沉浸在梦里,回溯第一千遍,第一万遍,第数不清次数的多少遍。
祂看过刘扶光的笑容,看过他生气的模样、欢喜的模样,看过他的沉思,看过他的困惑,祂一次次地听他说“我喜欢你” “我心爱你”,每重复一次,祂就满足得要命,好像能就此消弭心口巨大的空洞。六千年的光阴如此漫长,晏欢几乎已经想不起自己出生时发生的事了,祂始终沉湎于在梦境里,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
……当然,每逢回忆的尽头,在钟山之崖发生的一幕幕,同样会清晰至极地再度上演,鲜明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从开始的无动于衷,到后来的强捺镇定,再到悔恨恐惧,以致最后苦痛地剧烈颤抖、被折磨得不住咆哮惨叫……祂总要紧追着刘扶光坠落的身体,扑进梦境中的钟山底部,接着歇斯底里地翻找,全然不顾这仅是记忆里的一个梦。
可惜,即使龙神终于掀开扑朔层叠的山崖迷雾,寻找到最深的暗处,祂能看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心魔。
有时候,祂看到的是刘扶光浑身是血,带着仇恨的眼神站在那里,朝他喊着镜破钗分、恩断义绝的誓言;有时候,祂同样在梦中受了丹田破裂、道心剜出的惩罚,祂回过头,望见刘扶光正漠然地看着自己;还有时候,祂只见到一具鲜血淋漓、残缺不全的尸首,眉目俱模糊了,唯有身上的衣饰,昭示了刘扶光的身份。
但最多的时候,晏欢只能看到一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刘扶光,他的单衣纤薄,疼痛地、吃力地抱着腰腹,身上枯瘦得惊人,那样蜷缩着,就跟一个小小的婴儿似的。
“我疼啊,晏欢、晏欢……”他喘不上气地细声叫着,又瘦又小,看得晏欢嚎啕大哭,差点把自己的心活掏出来,“疼啊……我疼……”
“我来救你!我来救你、我救你……”龙神俯冲过去,祂短暂地变回人身,发抖地抱起刘扶光的身体,“你会好的,我这就来救你……”
刘扶光呜呜咽咽地哀哭,他的面颊凹陷下去,昔日明亮的眼睛里,压根看不到什么光了,他哭着问:“你为什么害我,不相信我?我一直看见的,都是你真实的样子……你怎么能不信我……我疼啊,真的好疼……”
“我信了、我信你了!”晏欢苦不堪言,眼前发黑,已是连哭也哭不出来,只能嘶哑地连连叫嚷,“不要动,扶光……我信你,我这就救你……”
他给刘扶光拼命地灌注神力,想治好他的伤,想让他不再感到疼痛,想让他的面颊丰润、肌肤充盈,重新回到以前的健康模样。然而,一切手段都是徒劳的,无论给他灌输多少弥补的力量,哪怕挖开自己的心,为刘扶光填补空缺的血肉,仍然是无济于事的举措——那些神血精粹,全从洞开的丹田中泄露出去了。
最后,晏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道侣在自己怀中逐渐枯萎、衰竭,化作飘飞的灰烬,而他强权加身,空有神位,却想不出任何解救的办法。
龙神因此完全呆滞,他维持人形,发愣地望着双手,九目淌着眼泪,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地碎成齑粉。
“扶光?”他迷惘地小声呼唤,“扶光,你在哪,我……我找不到你了,你去哪里了?”
他慢慢从迷雾中爬起来,蹒跚地四下摸索、找寻,焦急地到处张望:“扶光,不要走远,这里很危险,你别不听我的话……不要闹了,扶光、扶光?”
他就这么癫乱地呼喊着,置身于自己的梦境,晏欢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吸力,不由分说地拽住了他的神魂,将他拉扯着往下一坠。
时光倒转、日月经流,晏欢似乎又回到了昔时的夜晚——他身负重伤,从古神的战场上归家,心中怀揣着那么多的恨意,只是无处宣泄。他那时还不懂爱,不懂什么是一颗心所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那天晚上,刘扶光为了安慰他,便坐在床榻上,将他紧紧抱着。
“……我也恨你,你知道吗?”晏欢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这么说道,“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不,不对!那不过是无措的蠢话,因为我这一生经历的最浓烈的感情便是恨,却在你身上体会到了比恨更灼热,更致命的事物,因此便将它也误认成了恨……我不恨你,我不恨的!
“我知道,”他听到刘扶光的声音,比一片羽毛更轻,落在心头,又比万丈山峦更加沉重,“没关系……我不恨你。”
霎时间,晏欢僵住了。
汤谷的最深处,尘世巨龙骤然睁开九枚硕大的眼目,祂猛然支起身体,发出撕裂般的尖啸、凄厉的恸哭与哀嚎,瞬时卷起一场撼动诸世的风暴!
“扶光!”龙神痛地不住翻滚,“你、你为什么——”
从祂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皆是不可解的疯狂与错乱,祂朝天质问,只是无人再能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