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问此间(四十二)(第2/2页)
他是为她而来的……但却不是为了救赎她,他是为了杀她才来的!
“天意何曾偏袒过我,偏袒过我们!”犼披头散发地咆哮起来,一个错身,她坚若金石的身躯,已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灰白的伤口,“你不爱我们,还偏要将我们毁灭,你是何其残忍,何其残忍的……”
刘扶光不曾言语,他喘着气,眼眶漫红。
“冤孽迭代,何时才能休止?”他低声问,“你已经杀尽了一城的人,数十万之巨,难道还不能稍稍填补你的怨恨吗?”
犼淌着血一般的泪,怒吼道:“过去的憎恨和痛苦,是永远没有办法弥补的!你难道不懂?我被卖作婊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人像块死肉一样轮着肏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怀了又流,流了再怀,肠子肚子都快脱出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长了满身疮疤,像瘤子一样的疮疤,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呼唤过你,我说老天爷,给我一点悲悯,求你可怜可怜我罢!老天给我的只有更狠的毒打,更恨的厄运!”
血犼獠牙呲出,绝丽艳美的皮囊,尽裂作了凶煞面貌。
望着她,刘扶光居然慢慢放下了剑。
说他妇人之仁也好,说他心慈手软也罢,如何再能下手呢?看着那样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那样一双曾经清澈,如今却狰狞如丹砂的眼睛……他怀着决心拔剑,如今剑尖垂下,剑光委地,便如淌着一线痛苦的泪。
血犼蓦然愣住。
她看到了那把垂下去的宝剑,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泪水。
……那实在是沉重如山,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承受的份量。
刘扶光彻底放下了手臂。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六千年来,善念不存,恶意孳生……我确实愧对这个名号,也愧对你,愧对你们。”
他流着泪,问:“现在我就在这里,你想让我如何偏袒你?”
血犼慢慢闭上嘴,悲哀地看着他。
她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再接连退却两步。
“我……”血犼发着抖,一瞬之间,竟按捺不住,蓦然大哭,“我早就不再需要你了!错过就是错过,迟来的补偿,对我也无济于事!”
刘扶光道:“从前没有人给你第二次机会,现在我给你。你走吧,带着你的徒子徒孙,离开这座城,我不会杀你们。”
血犼怔怔,他已经将剑尖垂直,锵然插在地上,剑锋没入大半。
“但是,倘若再有一个无辜之人枉死在你们手中,此剑必定出鞘,使罪者伏诛。你明白了吗?”
血犼默然不语,她活着是娼妓,死后为了复仇,仍然当着娼妓。对于娼妓来说,有人肯为她们落泪,这可算不得爱,有人肯为她们把钱花到实处,才算是真的爱了。
现在,他不仅为她流了泪,还为她留下了一剑的承诺……这能不能算是一种爱呢?
她后退到阴影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啸,数百具僵尸,纷纷从刘扶光的盛容下俯腰逃窜,簇拥在自己的先祖身边。
血犼转身,行风摄云地离开了,走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待到金翠虚醒来,满城空空荡荡,犹如死地,僵尸亦倾巢逃窜。唯有一把清如水的宝剑,正正插在老巢之前,像一小块遗漏在人间的日光。
她愣了好久,在城中探查侦测了一整天,这才摸不着头脑地御剑飞起,再回师门复命。
天空风声漫漫,刘扶光长时间地缄默着,晏欢的语气温柔,轻声问:“怎么了,见了那花娘,心里不好受么?”
“其实她说得对,”刘扶光道,“她向苍天求得悲悯,实际上,与求我的悲悯何异?但我却不能回应她的恳求和痛苦……”
龙神低下头,忏悔说:“……对不起,这实在是我的错,我……”
“确实是你的错。”刘扶光直接道,说得晏欢双肩一颤。
“可是,就算没有你对我杀身取道,难道我就能及时来救她了吗?三千诸世,悲苦者何止亿万,说到底,我又算什么呢?”
他苦笑道:“空有至善之名,我仍然只是一个人,哪怕将自己劈出十万八千道身外化身,不过杯水车薪,抵不了悲天孽海,渡不了所有的冤魂。”
言语多么苍白,纵使晏欢能够颠倒黑白,此刻也说不出一个劝解的字,因为刘扶光所说的,同样是他心中近乎永恒的痛点。
“原先你说天道不公,我并不能十分了解,”刘扶光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因为我那时还太年轻,两百多岁的寿数,仅是对世界了解了冰山一角。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至善与至恶的身份,压倒在个体之上,真的不能算作荣耀,它不过是一个……极其荒诞、极其可笑的笑话。”
晏欢不禁动容,轻轻叫道:“扶光……”
刘扶光摇摇头。
“走罢,”他说,“让我们把这件事做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了。”
遵照着原先的流程,他们见着金翠虚在落仙观中进进出出,神情越发困顿,气色越发萎靡。他们再接连为她解决了四个异常棘手的祸乱妖鬼——皆与女子相关,皆曾有一位身份神秘的修士出没。
终于,金翠虚在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可以,”刘扶光拍板定夺,“我们完成了她的全部劫难,是时候进去一探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