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问此间(四十六)(第2/2页)
百相之神定定地看着他,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在替他们寻求我的爱吗?”百相大笑起来,“难道你是所求卑微的娼妓吗?成神的道路如此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而你如此天真,或许正是因为你从未品尝过跌落尘土,沦落下贱的滋味。”
受了这样的羞辱,仙人不见恼怒,只是平静地沉思。
“我曾经跌落进世上最漫长,最黑暗的深渊,”他简短地点点头,“在那经受的一切痛苦,都可怕得让我心悸。它如此鲜活,以致就像发生在昨日。我没有一天忘却,尽管我非常想将它遗忘。”
“可能我的天真是不会被磨灭的,”他说,“可能会,但也不是现在。”
百相已经现出了庞然无比的神相,祂大声怒吼,按下和山海一样宽宏的手掌,意图将仙人压住。
“我会成神,”祂的声音在万事万物中回荡,“到了那时,我便不再是百相,我会是万相,亿万相,诸世每一个人都是我,我即为每一个人,不生不死,不化不灭,我要左手扼住轮回的咽喉,右手困死时间的脉搏。我要日月星辰,全为我发抖震颤!”
仙人若有所思:“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你比我更加天真。”
百相越发愤怒,祂大声怒号,发誓要用强横的暴力,使仙人下跪屈服。
“你是残缺的,”神明笃定地判断,“一个无心无身的至恶,更是虚假的。与我作对,你们自寻死路。”
仙人的白袍在翻滚的雾气中扭动,他跳下神坛,空中响起非常小,并且清脆的一声“啪”,他已经变成了一只纤细的白鹭,从百相之神的掌纹里飞走。
它乘着云雾,避开神祇粗如江河的手指,来到祂陡峭的手背,又越过那些山峦般深青,同时山峦般起伏的静脉。
白鹭飞向苍穹,它的翅膀拂开云雾,犹如一只乘风破浪的小小银船,在雪白的海水中时隐时现。百相之神急切地寻找它的身影,然而祂直插云霄的身影太过高大,它纤细的脖颈、细长的红脚,又是那么渺小。
白鹭巧妙地来到了百相之神的肩膀上,它飞向金身的耳朵,就像在飞越一片光滑如镜的平原,原野空无一物,唯有积年累月,榨干了无数信徒的黄金,寂寞地发着光芒。
它已经抵达了祂的耳朵边,就狡黠地站在一颗巨大无比,垂吊在耳坠的宝石上。
“我在这里。”它顽皮地说,白鹭优美地顾盼,发出小鸭子一样,嘎嘎呱呱的叫声,“你在找我吗?”
百相大声咆哮,祂拍向自己的耳朵,手掌带起海啸般的剧烈气浪,一万个雷霆炸响的耳光声过后,白鹭像一片柔软的柳叶,随着狂风晃晃悠悠,接着站在那颗巨大,但是遍布裂纹的宝石上。
“我还在这里!”它呱呱地偷笑,“你要是没有这么大,或许就能发现我了。”
神明怒不可遏,祂又暴跳如雷地发作了一通,不管祂想出什么样的办法,想要抓住这只可恶又狡猾的鸟,它全然想办法躲过,接着毫发无损地站在耳边,得意地扭动小小身体,发出可怕的聒噪笑声。
“站出来,与我对抗,”百相之神吼道,“像一个合格的对手,勿要做有损身份的鄙事!”
“我又有什么尊贵的身份呢?”白鹭问,“此时此刻,我只不过是一只鸟,小鸟想做什么,都具有自己的道理。”
说着,它放弃了猫捉老鼠的无意义游戏,一头飞进神明的耳朵。在这里,一个呼吸也大得犹如飓风狂啸,一个轻轻的咳嗽,也像雷霆回荡在阴沉的山谷。
“你不得成神!”白鹭高声长叫,“你不得成神!”
它轻盈地跳来跳去,自然的精灵,仿佛一颗来回闪耀的星星。
“你不得成神!”白鹭高亢地歌唱,“你不得成神!”
百相之神要发疯了,祂捂住耳朵,痛地流出金血。这声音如此坚决,如此尖锐地回荡在耳孔里,有如一口厚重的铜钟,直接刺击着祂的神魂。
白鹭灵敏地飞了出来,它站在树梢,兴高采烈地大声呱呱:“你不得成神!你不得成神!”
渐渐地,万物睁开它们的眼睛,长出它们的耳朵,八方的长风,将讯息带去整个世界。花朵摇曳,草木摩擦出沙沙的声响,鸟雀婉转啼唱,走兽呼噜吼叫,山岩与流水组合成浑厚的箴言,云海滔滔,霞光斑斓地闪烁,以至大地震动,天空亦不得安宁。
世界齐齐共鸣,人们同时走出家门,情不自禁地吐露出这五个大逆不道的字眼。
——你不得成神。
百相的神淹没在海中,淹没在汹涌的沼泽中。
祂探出手臂,却没有海岸可供攀爬,祂伸长双脚,亦找寻不到一颗支撑的石头,祂唯有往下沉没,无止境地沉没。
数不清多少座神殿坍塌,脑满肠肥的神官埋在废墟之下,侍奉旧神的僧侣争相逃散,乐园一瞬腐朽,曾经流淌着奶和蜜的大河,如今全涌出鲜血与眼泪。
白鹭飞下树枝,重新变作那个笑容娴静,白衣不染的仙人。
黑龙飞出他的袖间,变成一名伟岸的男子,他站在仙人身后,仿佛一个根深蒂固的影子,永远追随,又永远不能深深地将倾慕的人拥抱在怀。
“完成了。”黑龙说,“我们就这样离开吗?”
仙人点点头。
“我们就这样离开,”他回头眺望大地,眺望山川与河流,“虽然我会担心,突然失去了心灵的支柱,这里会混乱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黑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彼时夜色深沉,星光似真似幻,在夜空璀璨地闪耀。
“他们会没事的,”黑龙说,“你不是已经教了他们足够多的情理,令他们珍重身边的事物了吗?”
仙人笑了起来,黑龙恢复原型,低垂下龙的高傲头颅,请求仙人踏足。
飞舞在苍空当中,他们距离身下的世界已经越来越远,黑龙忽然说道:“其实那伪神讲得没错,一个无心无身的至恶,确实十分虚假,算不得真实。”
仙人沉默片刻。
“讨论谁才是真正的至恶,这又有什么意义?”他问,“重要的是,至善站在谁的身边。”
大地的另一边,燃烧的太阳正在升起,背负着仙人的黑龙,也像随之退去的薄雾,像所有神秘奥妙的传说,消失在所有人的眼中。
迦江山脚下,仍然生长着一年一金的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