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问此间(五十)(第2/3页)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晏欢曾经给予他的伤痕,便再一次鲜活地重现在身体上。
这一刻,晏欢哑口无言,完全痴怔了。
说到底,无论鼓兽,还是撕裂道心之痛,还是之后在棺椁中独自煎熬,有死无生的六千年,全是晏欢带给他的梦魇,此刻加害者跪在被害者面前,又能做出什么样的补偿呢?
“……别让他再受这些!”龙神遽然咆哮,声嘶力竭。他喊着天道,呼号因果,以及虚空中的一切鬼神,“你们既然偏袒他,使他做了至善,就不该让他吃这种苦,受这种摧残!来作弄我,来折磨我!不管什么糟烂事,我全都替他受过,只是别……别这样对他……”
刘扶光张开嘴,失声发出长而喑哑,模糊不清的求救,一下下的抽泣哽在喉咙里,使他窒息般挣扎痉挛。
晏欢咬碎了牙齿,咬烂了舌头,他再也无法忍受,不顾一切地抵在刘扶光前额,以神魂强冲紫府。
就算这一招险而又险,他也不能放任情势再恶化下去。
龙魂呼啸,一次次地冲撞在刘扶光的心海屏障上,最后、最重的一次,几乎在上面撞出了贯穿的裂痕——
刘扶光剧烈喘息,猝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眸空旷茫然,瞳孔扩散,除了恐惧,里面别无他物。
“……扶光?”晏欢轻轻地念他的名字,像害怕吹走一片飘渺的绒毛,“扶光,卿卿,来,看着我,没事了……”
刘扶光感应不到任何人,任何事,他抖得快要碎掉,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垂死的声音,哪怕睁着眼睛,视线里也唯有一片黑暗。
晏欢紧紧地抱着他,面上沾着鲜血,继而被滚热的泪水冲刷下去。他温柔地摇晃,乞求地呼唤,可不管他怎么做,刘扶光都毫无反应,之前他哭喊着沉睡,现在他就像一具偶人,完全木然地封闭了自己。
在龙的怀里,他实在小的可怜,就像一个蜷缩的,枯瘦的孩童,不知道要怎么逃过残酷世界的伤害。
身处茫然混沌之间,刘扶光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遥远、渺茫,仿佛从海天的另一边传过来。
“——燕燕往飞,候人兮猗……”
飞来飞去的燕子啊,请你们替我传递思念的讯息,告诉我所爱的那个人,我还在等他回来啊。
这首古老且简短的情歌,乃是昔日的涂山氏为禹所作,晏欢颤抖地唱着它,在刘扶光耳边,龙深沉悲痛的长鸣,像摇篮曲一样回荡。
恍惚着,刘扶光渐渐回过神来。
“我梦到了钟山。” 刘扶光说。
他的鼻子、嘴唇、咽喉,全都是血,晏欢一瞬将他抱得更紧。
“鼓兽,它们闻到了我的味道,”他的语气超然而渺茫,活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它们饿了,又饥又渴,从四面八方闻到我受了重伤,在流血。然后它们就聚过来,撕扯我,咬我,咬我,接着咬我。”
晏欢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在这方仅存的小小天地里,只有他可以给刘扶光支撑,哪怕他即为罪魁祸首,而另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
他用滚烫的亲吻,淹没刘扶光的发顶、额角,紧紧地挤着他,给他疗伤,给他绵密的摩挲。他分不清这样的举动能不能使对方好受起来,但从他记事起,兽类都是以这种方式抱团取暖的。
“我疼,我喘不过气,我拼命地想逃跑,但是它们扯着我的四肢,扯着我的头皮,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尖叫、我哭喊,我想要人救我。”
刘扶光垂下眼睛,与晏欢的一目对视。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我想要你来救我。”
晏欢呼吸困难,他贴着刘扶光的太阳穴,一下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龙神嘶哑地尝试,“我会救你,我发誓,我会倾其所有来救你……”
“不是当时,”刘扶光说,“不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那天,是你废了我的修为,把我扔下钟山。”
剧痛贯穿晏欢的肋骨,心魔捅穿他的心口,扯走他的心脏,可那时所受疼痛,又怎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后来我不喊了,因为我想起来,是你做成了这一切,是我太过信任你,是我的愚蠢做成了这个结局。”刘扶光笨拙地、直白地说,就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只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意图,“我喊我娘,喊我爹,我的哥哥,又喊了好多仙人,太多了,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再后来我不喊了,因为喊了也没有用。”
刘扶光默默地看着晏欢的许多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说得对,这里确实有一个埋起来的旧伤,”他说,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而且它永远都好不了,愈合不了了。”
晏欢哽咽道:“不,它……它会好的,它一定会……”
刘扶光看着他,嘴唇扭曲成怪诞的形状,突然间,他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撒谎!”
平静的假象,被谎言一下打破。
“你撒谎……它永远不可能好了,我不能再信任别人,我不能再爱上谁,它夺走了我的能力,你夺走了我的能力!”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曾经愿意为你放弃一切!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发誓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身份,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过!我想过如果你不是神,没了修为,穷困潦倒,我还愿不愿意和你结为道侣,我想过,我可以说我愿意!”
晏欢睁大眼睛,发抖地喘息。
“我为我的信任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刘扶光崩溃至极,痛哭起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打碎成了另一个人,而你完全不懂,因为你鄙夷这种痛苦,你觉得它软弱、卑微……你撒谎、你撒谎啊……”
不知道有多久,晏欢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他也像是被打碎了,潜意识里,他很想反驳,可他心里清楚,刘扶光说得没错。昔日的至恶就是这样的存在,他摒弃刘扶光给他的温情和爱,他……他不要这种东西。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晏欢只能喑哑地这么说,“是我的错。”
刘扶光徒劳地呼吸,使气流凶猛地掠过口腔,带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的,很多年了,他深埋着这些伤口,即便它们一直在腐烂,稍稍回想一下,就会疼得他不能呼吸,使他不停自我唾弃。愚蠢、天真,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因为你竟然相信一个极致的恶神,还给了他伤害你的权力……
“别这么说!”晏欢绝望地抓住他,“你没有咎由自取,我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说这是我的错,只要你还不相信,我就可以继续说下去!”
刘扶光不住哽咽,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已将心声口吐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