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2/3页)

院落不大,正堂也不宽敞,老妇人摸摸索索找到火石,弯腰去点灯,她打了好几下,没见将火生起,翠袖步上前,搭了把手,“我帮您吧。”

老妇人“嗳”两声,抱着竹杖坐下了。

屋外风雨如晦,屋子里却点燃了灯光,亮了起来。

他们猜测老妇人眼盲看不见,所以平日里不大点灯,打火也不熟练。但灯盏这些物件都备得整整齐齐,可见平日里有客。

姜月见将稚子拥在怀中,一面替他擦雨水,一面亲和地对老妇人道谢。

老妇人摆摆手:“屋子里没什么人,滴珠不回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住着,也没人说话,左邻右舍的怕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婆子,也都不同我往来。这些东西我一个人的时候不怎么用,都不大会使了。”

灯光照着她如一潭死水的眼睛,看不出一丝光亮。

姜月见微怔:“滴珠?”

莫不是钱滴珠。

她下意识看向对面的苏探微。

出于信任,钱滴珠在宫中消失了以后,这件事被太后压下来了。她也没有问过,苏探微将人弄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但目前看来,钱滴珠没有回来,这个老妇人也不知情。

提起钱滴珠,老妇人语气变得更温和:“是的,我有一个侄女,在宫里做女官。有蒙太后娘娘厚恩,每逢望日她便会出宫来探我,所以这天我都留了门在屋子等着,今天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来,许是耽搁了吧。”

原来如此。姜月见会意过来,将陛下抱在膝上,对老妇人和颜悦色道:“实不相瞒,我家中也有在宫里谋差事的亲眷,走动也颇频繁,可为您打听一二。”

老妇人感激不尽,欣喜道:“那就太好了,多谢女公子。”

姜月见表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并煞有介事地真的向老妇人打听起了钱滴珠。

老妇人幽幽道:“滴珠是个苦命的丫头,孝顺,善良。她管老婆子叫一声姑妈,其实我也不是她的亲姑妈,她是被人牙子卖到这里的,我看她小小的一只,待在那么大的兽笼子里边,实在可怜,便出手买了她。我也没女儿,死了丈夫以后依这祖宅寡居,本想收了她做我的义女,但她却很固执,说这辈子恨透了自己的爷娘,在心里诅咒了他们千遍万遍,不想将来连累我,所以叫我姑妈,不叫娘。”

蜡烛在百姓家里是稀罕物件,即使岁皇城天子脚下,普通平民家中的蜡烛也是劣等次货,发不出太过明亮的光。

透过这稀稀索索的一点儿桔光,姜月见瞥见男人沉默在暗影之间的轮廓,不知他所思所想。

他说,钱滴珠身上背负了人命。姜月见信。

但至于是什么事,姜月见没有问过。

从这个老妇人的口述看来,钱滴珠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她只疑惑,这其中是不是有些不可解的误会。

姜月见温声道:“滴珠在宫里,想必过得不错,她以前的苦日子是没有了的。”

老妇人神色间颇有些骄傲:“是,她在宫里侍奉贵人,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是翠玉,若蒙得娘娘赏赐,她也将那些好物件塞给我。至于我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婆子么,用不了那么好的东西,也是浪费了……”

这家虽看着环境清贫,置物不多,但老妇人身上却穿着绫罗,可见,她说的多半真实。

姜月见笑道:“您可以与我说一说,滴珠以前,是怎么被卖到岁皇城的么?”

老妇人记性似乎不大好,得想好一会儿,才能缓缓道来:“我记得,滴珠跟我说,她老家原本在剑南。”

姜月见再度将眸光转向对面阴翳之下,恰巧是烛火所不能照见之地端坐的男人,对方稍抬眼睑,与她碰了一下视线,清晰的颌骨线条凌厉,些微紧绷,犹如收在华美刀鞘中的一缕薄刃。

老妇人平静诉说的声音传来:“她剑南家中有一个爹,还有一个哥哥。家中本来是行医的,她生下来就被家里看作累赘。滴珠小的时候,娘死了,她就只能在父亲和哥哥身边讨生活,父兄对她不好,经常打骂她……”

钱元夏十五岁的时候,看上了镇头屠户家的小娘子,调戏不成,差点儿被屠户打断了一条腿。他满头包地回到家中,越想越气,快要闷炸了,见到正在洗菜做饭的妹妹,竟发了兽性起来,幸得钱滴珠手里握着菜刀,方没能让他得逞,可也因为这件事,她砍伤了自己的亲哥哥,从此之后,只要谁靠近,她就拿着刀防身,寸步都不让他们靠近。

她爹和兄长合计之后,怕了她,不想留着等长大了再收礼钱,正好碰上来收“货”的人牙子,两个人趁着钱滴珠睡梦间,夺了她的刀,用麻袋将她捆了,打包送进了人牙子的车笼,带走了。

听人牙子说,岁皇城的贵人喜豢养私奴,模样周正的女伢子在这里头更吃香,若是侥幸被看中,有可能脱了奴籍做妾,飞上枝头,钱元夏仗着妹妹长得好,把她卖了个好价钱。

不过时值太子新政,楚珩监国以来,大刀阔斧地改了旧朝陋习,废除了人口买卖,设置禁令,违令者斩。宗室官员更不得私豢奴隶,违纪者诛。

人牙子眼看生意不好做了,在进城的前夕,就将自己手头的人全便宜卖了,老妇人就是从那里捡回的钱滴珠。

收容了钱滴珠之后,老妇人托了点儿关系,上上下下地打点,给她弄了一个岁皇户籍,改名叫滴珠。

这在邻里不是秘密。好在当年太子新政施行后,朱门大户里释出了无数奴隶,朝廷为表安抚,对这些各路托关系落户之人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钱滴珠在坤仪宫伺候姜月见多年,然而姜月见却未曾关注过她的身世,今日才知,她与自己的生平何其相似,甚至,相比钱滴珠,姜月见幸运太多了,她从小衣食无忧,只是被虐打,长大一些了,便进了宫,在楚珩身边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做,就算好吃懒做他也不会说什么。

雨渐渐停了,屋外的风雨声消散在了清鲜的空气里。

姜月见欲离开,向老妇人告了辞,并对她保证:“滴珠会回来的。”

说这话时,她没有看苏探微的神色。

老妇人无比感谢她,说要留她再吃茶,虽然看不见,其实心里已多半猜到,今夜来她此处避雨的是几位贵人,这样承诺了,那一定是有数儿的。

御麟车驶入青石巷,已在外等候。

终于可以回宫了,小皇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溜烟跑向了马车,翠袖和玉环怕雨天路滑摔了陛下,忙不跌追上去。

姜月见也跟上了脚步,只是,在她走出厅堂,穿过庭院之后,没等步出小院,身后缀上的脚步声蓦然急促,她也没等,然后,胆大的小太医便扣住了她的双手,她脚下踉跄一步开去,人被他抵在了廊檐下的墙壁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