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蜡(第4/10页)
这回蒙太太又给了七百万。
闹了这么两回,蒙佳莹跟蒙翔夫妻的关系基本降至了冰点,过年双方都没联系,蒙翔不许蒙太太给女儿打电话,说:“这不孝女我就当没生过她,她爱死就死吧,什么事也不跟家里说,就知道跟家里要钱!她拿咱们不当人,咱们也没必要拿她当人!她就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
蒙翔这话是气话,可蒙太太更生气,她两头受气,这边闺女骂她就知道挣钱,那边老公怨她教出这么个白眼儿狼,她也就没联系闺女。但她盘算着真得找闺女好好谈谈了,哪怕不愿意跟她交流,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呢?
再联系就是今年3月份了,打了电话,但是闺女不接,不接蒙太太也没再打,心想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她缺钱就自己联系他们了,等她再回来,她们娘俩好好儿聊聊。万万没想到,再联系的日子再也没来,夫妻俩接了警方电话往现场一去,这回真是阴阳两隔了,蒙太太当时就晕倒了。
我们也问了蒙翔夫妻他们的女儿有没有什么恶习,譬如毒瘾。她曾经长期在国外生活,很有可能染上毒瘾,再加上这么要钱还死活不说原因,肯定有蹊跷。但夫妻俩说没有,绝对没有,女儿只酗酒。
蒙太太其实我能看得出来,她跟丈夫不同,她不接受女儿自杀的事实。她尤其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她是爱闹自杀,但闹自杀说到底是为了要钱,但这回女儿完全没跟他们联系。那我问她,蒙佳莹除了他们夫妻俩,还有没有能勒索的对象?蒙太太又说不上来。再换个方向,我问蒙太太,蒙佳莹生活里有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但这是个死循环,他们不知道钱的去向,也就无从得知蒙佳莹的难处在哪儿。她就是不说,死活不说。
对话进行到这里,蒙太太已经哭得泣不成声,蒙翔的眉头自始至终就没解开过。蒙太太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是不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
这个问题我真的无法回答。怎么叫合格?都是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要吃给吃、要喝给喝,供她读书,悉心培养。就连尊重,蒙太太也做到了,愿意去听孩子说话、想尝试了解孩子,孩子不说,她虽然追问但也不逼问。能说她的育儿观有问题吗?孩子养走了样儿就是她的错?
首先我不忍心指责,我自己也养娃,其中艰辛不当父母的人绝不会知道;其次我也不觉得自己比她强,对我儿子来说,我是个隐身侠,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常常不在,这个距离导致他也有不想跟我分享的心思、也有不想跟我讨论的问题,我又做了什么呢?蒙太太也许不够了解女儿,我也未见得就有多了解我儿子。说到底,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他或者她是个独立的个体,有独立的思维、独立的行为模式,父母无法也不能控制他。他们终究会走出父母的怀抱,走进自己的人生,这时候父母能做的,真的少之又少。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矛盾真的不少,由此引发的刑事案件我都不知道经手过多少起了。孩子不能选择父母,但同理,父母也无法选择孩子。
问询进行到最后,还是夏新亮体贴,跟夫妻俩说了会儿安慰的话,承诺一定会把案件处理好,不出意外会尽快安排送回尸身好让他们做后事安排。他还留了自己的名片,说再有什么想起来的就联系他,哪怕是心里郁结也可以。
我先出来了,出来回到车上点了根烟,一闭上眼,眼前就是案发现场的情形。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跟车里点蜡自杀了。家里家财万贯,生活光鲜亮丽,却成天跟狐朋狗友一块嗨,嗜酒,夜夜笙歌。这样的人可能是比较孤独的。越是热爱狂欢、热爱虚假繁荣,内心深处会越空虚。但凡这人很充实,也不会成天呼朋引伴了。
那她是死于孤独吗?
这问题我不知道。虽然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这个女孩儿是自杀的,但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就很别扭。不是这个现场有哪儿别扭,是这个现场太不别扭了,这个现场的一切都在宣告—我自杀了。这让我特别扭。尤其包里那两张抢救证明。这玩意儿是出于什么目的要随身携带啊,为了方便我们工作?还真有死了也不给人添麻烦的,有,但是蒙佳莹的性格说实话不像。
本来我还没有这么异样的感觉,跟蒙翔夫妇聊过之后,这个念头开始强烈了起来。蒙佳莹是个很任性、很倔强的女孩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勒索父母是为了什么,但一个如此刚性的女孩儿,说死就死?她死两回不是她想死,是以死来胁迫,来达成目的。这个蒙太太看得很清楚,我也一样。
我的脑子转啊转,越转越想把这个案子、把死者蒙佳莹往下挖。以死威胁,蒙太太说蒙佳莹再没问家里要过钱,在此之前她已经从家里拿走了一千万。祸害人不能钉死了一个人祸害,是不是真有可能她还有别的威胁对象?一样的套路,但是对方没有理睬她?
她自杀应该是事实,但究竟是什么导致她自杀的,我现在特别想知道。一想到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儿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还给父母留下不解的谜团,我的心就抽痛。就是一种代入心理吧,父母为了孩子忙忙忙、忙挣钱,而孩子却感受不到家庭温暖,她去怨恨父母。我又何尝不是呢?我连忙挣钱都算不上,就是在岗位上忙,为社会安定繁荣而忙,为此我牺牲了陪伴我儿子成长的时间、跟我儿子交心的时间,以及许许多多父亲应该给予儿子的时间。本来我的家庭就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他摊上那么个妈,又摊上我这么个爹,一想到我儿子的未来会不会也像这个女孩儿一样深陷迷雾,我就心绞痛。车门打开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夏新亮上来了。
“他们情绪还行吗?”我问。
“不好。谁遇上这种事也好不了。尤其蒙翔的妻子,挺叫人挂心的。”“嗯。”
“说实话,我也不愿意相信蒙佳莹是自杀。但是现场就是那么个现场……蒙翔倒是比较理智,但也是强撑着。我临出来,他跟我问遗体交接的事,眼眶都红了。唉。不过话说回来,师父,”夏新亮系上了安全带,“您有没有觉得跟车里烧蜡烛自杀挺……怎么说呢,不是很常见。我还琢磨这事来着,你看她哈,一开始吃安眠药,跟着又割腕,都是挺传统的方式,就说这回真想死,按她这个思维模式……上吊啊,跳楼啊,岂不是更合理?”
“确实。所以我考虑她是不是还是不想死,就还是想拿死威胁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