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4页)

父亲的病况早应当住院,但厂里已破产,医疗费报销无着,这些天以来,每日由下了岗的嫂子护理,他因此十分内疚。

英男家住大杂院,各家各户炒菜的锅碗瓢勺声混合着说话的声音传入耳鼓,饭菜的香味也阵阵袭来,惟有英男住的西厢房里黑灯瞎火,悄无人声。他心里一惊,顿时袭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几天前哥哥曾给自己打过一次电话,说父亲的病情恶化需要住院,听说英杰这边因查案紧张抽不出身回家,嫂子还接过话筒数落了他两句,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房门的把手处发现捅着一张折叠的纸条,英杰走过去打开来看,见是哥哥的字迹:

“我们去了黄河医院,住在三号楼病区,到家后速来。”

果然印证了自己的预料,英杰风驰电掣般赶到了医院,三步并作两步找到了三号楼病区,顿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头。虽然自己穿着便装,可打听父亲的病房时,那些医生护士却对他十二分的客气。

原来,三号病区是院内最高级的病房,平时专供市里领导就医。这里明窗净几,不像是医院,倒像是星级饭店的客房。推开病室的房门,发现哥哥嫂子都坐在沙发上犯困,病床上的父亲已经睡着了。只见老人面色红润,睡得十分安稳,还打着均匀的呼噜,等英杰回转身的时候,才发现四周放着成束的鲜花和一个个果篮,仿佛开了鲜花水果店,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见英杰来了,嫂子马上起了身,笑逐颜开地说:“杰弟,这进口药就是管用,连挂了几瓶,症状就全缓解了,来的时候可把俺们吓死了。”

见英杰满腹狐疑的样子,英男说,“你一定要转告局长,局里对咱爸这么关心,你就一门心思搞案子,家里这点事儿你就甭操心了,反正你嫂子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比请个陪护强多了,咱不请陪护了,行吧?”

英杰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料说话的声音把父亲吵醒了,他睁开眼,晃着身子要坐起来,英杰连忙去扶他,发现他是在找床头的拐杖,挣扎着要下床。

哥嫂见状也慌忙来劝阻,连忙告诉英杰,老人是怕局里破费,急着出院回家。因为前天来了一位马科长帮助张罗住院,办手续时要求最好的专家给会诊,住最好的病房,开特效的药物,最后还要请陪护,被他们止住了。临走马科长还放了一张支票,说领导有交代,要不惜任何代价治好老人的病,英杰太忙顾不上家,老人的一切全由他们负责。

英杰很纳闷,局里哪有什么马科长,是家里人听错了,还是队里来了人?怎么自己在单位一点都不知道呢?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英男递过一张纸条来。说是那位科长留下的领导联系电话,临走再三叮嘱如有什么意外发生,让英杰直接跟他们取得联系。

英杰接过电话号码一看,刚刚浮出的欣慰和感激顷刻烟消云散。他登时全然明白了:这是他埋在心灵深处的一桩隐秘,也是常常使他心神不宁的黑色梦魇。

他迟疑片刻,还是拨通了这个电话。耳机里立刻传来了一个男人的粗重嗓音:

“英杰老弟,办案辛苦了,老爷子有病我听说了,这是兄弟的一份心意,谁都有个难处不是?弟兄们之间,不必客气,孝敬老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果然是他。这是自己极想摆脱又无法摆脱的阴影。英杰快步走出病房,看走廊处四处无人,压低声音道:

“你的好意我领了,这么办实在是不妥当。”

“唉,英杰,咱哥儿俩谁跟谁呀,你的爹就是我的爹,老人家的事你顾不上,我可不能不管哪。”对方在那边嘿嘿笑着,那声音就像一记黏性很大的膏药贴在了英杰的心头,而且这黑乎乎的东西瞬间弥散开去,又和手机电路板上的那块芯片连在了一起。就像突然并连的电路,腾起了一道可怕的弧光。

“我告诉你,今后我的事儿你少插手!”英杰发了狠,啪的一声关了新换的手机。

英杰回到病房,让哥嫂回去休息,然后贴着病床坐下来。只见父亲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牙齿咬得紧绷绷的,一句话也不说。英杰知道,老人是在生他的气。年前父亲病倒时正赶上出差,等回来的时候,老人已口歪眼斜躺在医院,由于药物跟不上,脑血栓造成了溢血,形成了右半身半肢瘫痪。哥嫂说,隔壁一天进来的老人,做老板的儿子一手拍到医院二十万,进口药物可劲儿地用,特护上了三个,几天就能下床走路了。啥是孝顺,钱才是最大的孝子,没有钱心里再有也白搭。英杰发了狠,托朋友在银行贷了款,总算是控制住了病情,可如今停了药,又出现了多种并发症。这次老人病得不轻,说话十分费力气,但神智却异常清醒。

“杰,你是不是我的儿子?”

“爸,有啥你就说吧,我听着哩。”

“你爹打过仗,战场上死的,头朝前的是英雄,头朝后的就是孬种,你懂吗?”

“你儿子可从来没给你丢过人哪。”

“那好,你要是曾广明的儿子,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吧,我答应。”

“把我背回去,咱回家治!”

“……”

“你聋了还是哑巴了,你要明白,你是吃官饭穿官衣的,不能为我毁了你一辈子的前程!”老人哆哆嗦嗦伸出了手,英杰扶他坐起来的时候,自己早已泪如雨下了。

“走!”

老爷子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下子滚到了英杰的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