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3/4页)

冬日的阳光已有些暗淡,微微泛红的光线透过窗玻璃映在秦伯翰的面颊上,在眼眶中一直涌动的泪水终于溢出,尽管他在用力咬着嘴唇,但泪珠早已顺着眼角的皱纹淌落在枕头上。

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出现在高清晰度的屏幕上,旁边监控室中的何雨正在观察着这一切。

床上的秦伯翰表面上声色未露,内心却卷起了汹涌巨澜。其实他早已清醒过来,这次袭击对他来说几乎是死里逃生,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疏忽,总算留了他一条性命。秦伯翰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尽管那套图谱已被他们攫去,但最终的危险并没有解除,他的一只脚依然踩在鬼门关上,因为隐在背后的对手实在是太高明了,高明得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有罪。在不能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他绝不能说一句话。可是,就是刚才来的这个女人和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却使他再也无法平静。

二十多年的斗转星移,竟在一瞬间,他感到命运又在和他开着一个残酷的玩笑。自从上次凌清扬到家要看图谱时,秦伯翰就一直怀疑着对方的真实身份,她的体形和姿态简直与姚霞别无二致,只是面目不太像。比姚霞的清纯更具妩媚和风情,眼神中多了几分世故与冷漠。直到刚才见她穿上了那件浅蓝色白花格上衣,他才如梦初醒。

可以断定,凌清扬正是姚霞——多年前他爱得刻骨铭心的那个姑娘。当时,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走进了他的生活。那还是二十多年前深秋的一个下午,天空中泛着玫瑰色的霞云,从黄河大学艺术系毕业分配到博物馆工作的秦伯翰端坐在白云塔畔写生。

他的画板上,高入云霄的白云塔迎面耸立,似有向前倾倒的威压之势,塔身沐浴在一层鎏金的晚霞中,周围掩映着大片的古槐,华盖似的枝叶上呈现出一片醉人的金黄,齐腰深的野草从树下一直延伸到城墙的断垣处,归巢的寒鸦三三两两,更增添了画面神秘苍凉的韵致。

“这儿怎么就孤零零的一座塔。”背后传来了一声柔声的叹息。

秦伯翰吃惊地回过头来,发现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对方落落大方,有一双清澈无瑕的眼睛。他手握着画笔,竟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随口答曰:“很久以前,这里还有一大片寺院,可惜它们全都被埋在地下了。”

“怎么会被埋在地下了?”姑娘掠了一下长长的发辫,显得大惑不解。

“听说过古罗马的庞贝城吗?”秦伯翰显然来了兴致,“庞贝城在威苏维火山的掩埋下成了一堆废墟,可我们这座古城整个被黄河淹没了多次,在脚下的黄沙里就有好几座完整的城市,这可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那古塔怎么还在?”姑娘半信半疑。

“当年古塔建在高土山上,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平地,下面还有九层莲花基座呢。”秦伯翰的口气不容置疑,显示着自己的博学。

“那地下一定埋了不少宝物吧!”

“毫无疑问,但我想宝物可没有鬼魂多。”秦伯翰诡秘地一笑,“据住在周围的人说,这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事儿。”

这时,瑟瑟的风声穿过树枝和枯草,真的像无数的幽灵在奔跑,少女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两人聊了一会儿,姑娘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姚霞,也非常痴迷于绘画,现在一家刺绣厂上班。黄昏的太阳下落得很快,刚刚还在西边的天际,现在却已坠入很浓的云霭后面了,天色开始变暗。秦伯翰匆匆和姚霞告别,很快回到他在槐树林后边的一间简陋的房子,那是博物馆分给他的画室。

自白云塔下的那次相遇,姚霞就常到秦伯翰的这间破旧的画室来。这原是公园里存放旧物的一间储藏室。在这里,姚霞听到了许多陌生画家的名字。她很惊讶秦伯翰渊博的历史知识,感受到他极富天分的绘画才气公园里的一片萧条和荒凉,在他的笔下却能化腐朽为神奇。秦伯翰常能从姚霞黑亮的眼里看到几分倾慕。姚霞白白的皮肤,圆脸尖下巴,鼻子有些扁平,让人怦然心动的是她那无可挑剔的身段。以画家的眼光欣赏,姚霞的身材窈窕柔韧,曲线圆润诱人,一仰一俯都让人心摇神醉。秦伯翰清楚地记得初吻这个姑娘时她那迷离的眼神,第一次偷尝禁果时那近乎眩晕的快感。两个年轻人如痴如狂地在这间光线暗淡的小画室里,上演着亘古不变的爱情故事,直到横祸突至才戛然而止。

那一天秦伯翰心血来潮,要给姚霞画一张裸体画,并且首先让她看了一些耳热心跳的西洋油画,其中一幅是秦伯翰最欣赏的土耳其浴女。初恋的女孩子总是有着献身的狂热,当秦伯翰提议要为她画一张类似浴女的写生油画时,她甚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接下来的两天,秦伯翰沉醉在一种亢奋中,一张美妙无比、酷似安格尔画风的油画完成了。

正是这个心血来潮的提议让秦伯翰留下了终生的愧疚和痛苦。

当这张画画完时,秦伯翰又做了些修饰,尽可能让它更逼真更完美。他盼着姚霞的到来,共同欣赏他用心灵完成的处女作。可姚霞那天下班后再没有来。一连三天,秦伯翰都在苦苦地等待,姚霞就像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迹。直到一周之后,他才收到她来的一封信,约他到自己的姑姑家来一趟。秦伯翰知道,姚霞的父母在“文革”期间去世,她是从小跟着姑姑长大的。

姚霞的姑姑第一次见到秦伯翰,她默默地把这个敏感而带点书生气的年轻人领到了家中的卧室,带上门出去了。

姚霞静静地躺在床上,她面色苍白,脸颊消瘦,像生了一场重病。秦伯翰摸摸她的面颊,脸有些发烧,就在秦伯翰弯下身子要安慰她的时候,姚霞突然搂紧了他的脖颈,大串大串的泪珠从面颊上淌落下来,把秦伯翰吓坏了。

“出了什么事?姚霞,你告诉我好吗?”

“如果我告诉你,你还会爱我吗?”

秦伯翰毫不犹豫地点着头,但心头已经涌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被人,被人……”她还没说出口,喉头就被涌上的悲伤堵住了,她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痛。他明白,她是怕惊动屋外自己年迈的姑姑。

“他是谁?是哪里人?!”秦伯翰把姚霞紧紧抱在怀里。

“是你们公园里牵狗的那个花工。”

秦伯翰的头顶不啻响了一声雷,他认得这个粗莽野蛮的家伙,觉得脚下登时裂开一个漆黑的深渊……

他这一刻想了很多,从姚霞悲切的目光中,他意识到这个恶棍是在利用他们的隐私作把柄,如果告发,那样意味着他们两人身败名裂;如果找他算账,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作画的自己只能以卵击石。他无计可施,愤怒和无奈,怯弱和犹豫交并使他心乱如麻。他只有安慰着姚霞,让她好好静养休息,及早从这场噩梦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