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死十三灾上(第3/8页)

一口气吃下这三碗粉,小道童混了个肚圆,连舌头带牙床子全烫秃噜了,嘴边沾满了红油,站起身来拜别二人,打着饱嗝出门而去。可能是让那三碗米粉撑的,走不多远又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心说:“我虽然放走三足金蟾,错过了一世富贵,好歹也在龙虎山五雷殿中看了两行半天书。想当年,姜子牙看了三行,开周八百年;张子房看了两行,立汉四百载。史书上提到这二位,都少不得赞上一笔。我足足看了两行半的天书,待得参悟透彻,纵然比不了姜子牙,比张子房可是绰绰有余。想那姜子牙七十二岁才奉师命下山,娶媳妇儿开卦馆,火炼玉石琵琶精,之后渭水垂钓、兴周灭纣,我何尝不是‘胸怀澄清四海之志、身负扫荡乾坤之能’,又比斩将封神的姜太公差得了多少?不如我也挑个字号算卦卖卜,捎带着降妖捉怪,凭我的本领,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不提那个小道童怎么回去摆摊算卦,咱们言归正传,单说窦占龙和傻哥哥,骑上驴离了龙虎山,寻着宝气追踪金蟾。逢村过店还能有个地方住,赶上荒郊野外免不了风里吃饭、露天睡觉。辗转到得一个所在,属徽州地界,但见群山环绕,一条江水曲折蜿蜒,川流不息,江面上舟筏如梭。窦占龙能够观形望气,看出这是一方宝地,而金蟾正躲在此处。他从土人口中得知,此水名为“青戈江”,两岸山势连绵、坑岭遍布,合称“九岭十三坑”。

窦占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凭借此地形气,不仅三足金蟾手到擒来,说不定还能破财免灾!”于是改道出山,带着傻哥哥去了一趟县城,买下两条头号的大麻袋,又来到中街的钱庄,拿银票兑成官铸的元宝,只要五十两一个的大银。

徽州商贾名满天下,自古是三大商派之一,鼎盛时期富可敌国,由于清军曾与太平军围绕安庆持续激战,周边府县十室九毁、生灵涂炭,损伤了元气,此后风也不调、雨也不顺,很多年缓不过来。县城中的钱庄银号、押店当铺虽也开着,却是民生凋敝,拿不出多少金锭银锭。开钱庄的连东家带掌柜,还有一众伙计,谁也瞧不出这二位意欲何为。主顾到钱庄无非是兑换银钱,或是在外做小买卖用散钱,那叫打飞银子的,哪怕是取整锭的银子,至多就一二百两,怀里能揣、包袱里能带。一次兑出这么多官铸的元宝,以往倒也不是没有,乡下土财主有了钱,不外乎做三件事:一是修筑祠堂,让列祖列宗跟着沾光;二是兼并土地,一分二分的地也买,积少成多,渐渐就连成片了;三是装入坛子埋在地下,留给后世儿孙。大家都想骑黑驴的这位老客必是走运发了横财,兑成整锭的元宝带到家中埋藏,怎么发的财不好说,可他胆子可也太大了!有道是“富不露相,财不露白”,用毛驴子驮着一麻袋一麻袋的元宝出城,就不怕遇上杀人越货的强盗吗?只不过人家主顾自己不说,他们也不能多问,犯不上咸吃萝卜淡操心。难的是这一家钱庄,当天拿不出这许多大银,还得找连号或者同行拆兑,几乎掏空了整座县城的钱庄,才勉强凑够了数。

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将两个大麻袋装得满满当当,钱庄东家亲自送出门来,吩咐伙计帮着搭到驴背上。要走没走的当口,窦占龙往钱庄东家胸前一指:“你这块金子卖不卖?”东家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前襟上挂着块小金牌子,多说也不到二两,拇指肚儿大小,锃光瓦亮,上边拴了条红绳,打着七宝结,挂在纽襻上做个小饰件。过去做钱庄生意的讲究戴金子,说这东西招财,形制并无一定之规,或是个金算盘,或是个金如意,或是个小金杠子,喜欢什么戴什么,顶不济也得戴个金嘎子。东家身上金饰又叫“金宝牌”,此类物件仅在徽商之间盛行。按徽州旧俗,几个人合伙开设钱庄银号,先打一小块金子,形似一个牌坊,底下铸以本号商规,相当于一件信物,只有东家自己站柜的时候,才穿根绳儿戴在身上。窦占龙看中这玩意儿了,开口问价钱。东家一口回绝:“不行不行,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窦占龙给了他一百两银票:“我也瞧出来了,是块老金子,你一并兑给我吧!”虽赶上乱世金价上涨,那也不值一百两银子,窦占龙给的只多不少。可人家到底是开钱庄的,不是没见过银子,冲着窦占龙一摆手,说得是斩钉截铁:“这块金宝牌传了十辈半,卖了它我对不起祖宗!”窦占龙是行商出身,心知钱庄银号的生意再大,那也是有买有卖,只要说价码合适,天底下没有谈不拢的买卖,当场拿出一千两银票,在东家眼前一晃:“卖不卖?”东家目瞪口呆,打从盘古开天地,也没见过这个价,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生怕对方反悔,连忙摘了金宝牌双手捧过去,换回了一千两银票。窦占龙嘿嘿一笑:“您不怕对不起祖宗了?”东家臊眉耷眼地说:“当逢乱世,钱能换命,命没了香火也断了,买卖归了别人,那才叫对不起祖宗!”要不怎么说人家是生意人呢,嘴里的话横竖都能说。

窦占龙更不多言,接过金宝牌拴在腰间,牵着驴,到土产杂货铺买了两把铲锹,再次来到山岭之上。天至傍晚,月上枝头,山林间柳条悠悠、流水淙淙,早已不见人踪。窦占龙吩咐傻哥哥跟着自己,在坑岭之间隔一步挖一个坑,用不着多深,离地半尺即可,一个坑里埋上一锭官铸的元宝,不是顺着山路埋,而是一圈一圈地埋。傻哥哥一直因为没逮着金蛤蟆懊恼不已,眼下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猫腰撅腚挥锹掘土,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窦占龙取宝心切,只顾着在县城兑元宝,也是一时疏忽,忘了给傻子带干粮。他自己有鳖宝在身,一宿忙活下来,并不觉得困乏饥渴,傻哥哥可是肉长的,怎能不吃不喝?仗着九岭十三坑不是深山老林,虽无土可耕,却是岭岭有青檀、坑坑有泉水,自古以来当地人用青檀树皮蒸煮、漂白、打浆,造出的宣纸韧而能润、光而不滑、色白如霜,久藏不腐。周边的村舍到处是纸作坊,纸槽、晒滩随处可见。窦占龙望见岭下炊烟袅袅,有做早饭的人家了,便带傻哥哥下了山,看到村口有个推着小车卖“锅贴包子”的。乡下人做买卖实在,东西弄得挺地道,烫面做皮,一半瘦一半肥的牛肉加上大葱和馅儿,搁在铛子里刷上油两面煎,出了锅金黄酥脆、香气扑鼻。傻哥哥馋得两眼发直,哈喇子流到了胸口,连价儿都没问,趁着热抓过来就吃,烫得他乱吐舌头。在一旁的窦占龙问小贩:“锅贴包子怎么卖?”小贩手里忙活着,随口搭腔:“两文钱一个。”窦占龙又问:“你一天能卖多少?”小贩说:“您瞧,就这一盆面、一盘子馅儿,卖完了就收摊儿。”窦占龙拿眼一量,估摸着能出二百来个锅贴包子,便掏出一锭五十两的官银递过去。小贩一见连忙摆手:“大爷,这个我可收不了,没那么多钱找给您。”窦占龙把银子搁到小车上,告诉他接下来这十几二十天,你一天给我做两百个锅贴包子,数准了数儿,一个不许少,一个不许多。小贩盯着银子,翻来覆去地计算:“锅贴包子本小利薄,天不亮起来干活,调馅、和面,卖净之后还得洗洗涮涮,再去采买第二天的菜肉,买回来连择带洗,整肉还得剁成馅儿,忙忙叨叨一整天不得闲,能挣下一家几口人的吃喝已是心满意足,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钱。人家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顶自己忙活小半年的!怎么让我遇着这么合适的买卖了?难不成天上掉馅饼,砸到我这卖锅贴包子的头上了?”他脑子里胡思乱想,呆愣了半天,铛子上的锅贴包子来不及翻个儿,冒出一股煳味儿。窦占龙见小贩没回话,还以为嫌钱少了,又顺手摘下拴在腰间的金宝牌,只把绳结卸下来收了,将小金牌子交给小贩:“我再给你加点儿,好生伺候着!”小贩又是一惊,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了约二两的一块金子,揉揉眼睛瞪了半天,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拿出来一看上下四个大牙印儿,仍是不敢轻信,又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哟!真疼!才知道不是在做梦,好悬没给窦占龙磕一个:“爷,甭说十几二十天了,下半年的锅贴包子我全管了!”指了指身后的长板凳,“您二位坐下歇歇脚,我这马上就得!”说完他一边包一边煎,这就忙活开了,心里痛快手里边也就利索,有如行云恰似流水一般,转眼的工夫做了整整二百个,拿油纸裹好了,装在四个面口袋里,递过去嘱咐窦占龙:“您吃完了这面口袋可别扔,明天带过来,还得接着用。”交代完,推着小车连蹿带蹦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