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死十三灾下(第6/8页)

这位这一嗓子,无异于替崔老道“开了门”,当时“呼啦啦”围过来一两百号闲人,鸡一嘴鸭一嘴地问东问西。其中有人问了:“哎哟,这才几天没见,您怎么还俗了?”有接下茬儿的说:“崔道爷是在家的火居道,喝酒吃肉不论荤素,妻儿老小一个不少,既不修口,又不修身,他够俗的了,还能还哪门子俗啊?”也有人问:“崔道爷,说完《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您怎么就不露面了?是不是肚子里没货了,又住到哪座破庙里捣鼓梁子去了?”还有拿崔老道找乐儿的:“听蔡老板说,您那袍子、掸子、小木头车子全进了当铺,您这是为了吃海货吗?”

崔老道眼瞅着“黏子”围得水泄不通,都不用他自己费劲了,当即给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长着夯头说道:“诸位明公,贫道在南门口说书讲古这么多年了,何曾动过还俗的念头?您各位问了,既然你崔老道还是崔老道,为什么今天没穿道袍呢?不穿道袍还能叫老道吗?说完《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那么多天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着往下说了?是不是编不下去了?实不相瞒,皆因贫道的《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泄露了天机,结果惹上一件麻烦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这话怎么说呢?且听我给您各位念叨念叨。”

崔道爷没了身上的行头,可不耽误耍嘴皮子,那真是气死画眉、不让百灵,太能哨了,几句话又吊起了大伙的胃口,这就是“平地抠饼”的能耐。话说正是讲完了《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那天,崔老道吃饱喝足回到家,天一黑便吹灯上炕。他钻进被窝,脑子里可没闲着,《四神斗三妖》还得接着往下讲。万事开头难,说书也是如此,最难的就是开书头一场。哪怕是知道前因后果,他也得提前捋一捋书梁子,在肚子里编纂编纂,把这块活儿捯明白了,想清楚了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哪处详哪处略,又该如何铺排,不能话赶话说到哪儿算哪儿。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宿,迷迷瞪瞪刚见着周公,忽听有人砸门!

他老婆崔大奶奶以为邻居有什么急事,忙点上灯,趿拉着鞋下了地,打开门往外看,张望了半天,院子里空无一人。崔老道住在南小道子胡同的大杂院,还不是他自己家的房子,靠着口挪肚攒,赁了两间小屋子栖身。整个大杂院前后两进,住了不下十几户,出来进去全走一个大门。黑天半夜,大杂院早已关门落闩,外人进不来,同院的邻居也都睡觉了,谁砸的门呢?

过去的妇道人家没有不迷信的,崔大奶奶吓得够呛,赶紧关上屋门,推了一把被窝里的崔老道:“别睡了别睡了,咱家闹鬼了!”崔老道不以为然:“你真叫头发长见识短,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什么鬼敢上咱家闹来?”崔大奶奶不放心:“你刚才不也听见了,院子里又没人,要说不是闹鬼,这大半夜的谁敲咱家门?”

崔老道拗不过崔大奶奶,只得从炕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出门看了看,又拿块湿布在门上擦了几下,回来告诉他老婆:“踏实住了,什么也没有,肯定是哪个同行使的坏,看我挣钱了眼红,偷着在门上刷点儿鳝鱼血什么的,夜里引得蝙蝠往门上撞,这叫‘鬼拍门’。再不然是‘天南星’,拿熬化的鱼鳔抹在咱家门上,那玩意儿干了容易崩裂,听着跟有人砸门似的。无非是下三烂的江湖手段,没什么出奇的,睡觉睡觉!”

崔大奶奶叹了口气:“吃江湖饭的好人不多坏人不少,自打你在南门口开说《窦占龙憋宝》,成天吃香的喝辣的,还存心故意地显摆,真是够招欠的。别说同行同业的嫉恨了,街坊四邻都看不过去……”絮叨了半天,这才钻被窝睡觉。

崔老道嘴上吹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只不过是为了让崔大奶奶安心,实则他还有点儿自知之明,哪个江湖人吃饱了撑得在他门上抹鳝鱼血?只怕真有什么东西在门外作怪!

道门中人讲究睡功,看着是睡觉,实则在行功法,正所谓“只管逍遥不管天,日高五丈尚闲眠;白云深处学陈抟,一枕清风天地宽”,睡梦中身心两忘,一觉醒来方才闲适自在。崔老道一宿没睡安稳,早上起来头昏脑涨,哪还耍得了舌头、说得了书?他自己翻箱倒柜收拾收拾,告诉崔大奶奶:“我出门去办一件急事,少说三五天才能回来,你照顾着家里老的小的。”崔老道常年东奔西走,三天两头不着家,即便在家,也是横草不拿、竖棍不捡。崔大奶奶早见惯了,实在没饭辙了,该赊的赊,该当的当,不行再找老街旧邻拆兑一口吃食,总不至于真饿死。

崔老道带着铺盖卷出门,先在胡同口吃了顿早点,额外多拿了十几个芝麻烧饼。过金钢桥往东走,有一座半荒的村落,曾是堆贮贡盐的皇盐厂,白皑皑的盐坨蜿蜒数里,周边盖起了许多屋舍。后来盐坨废弃,逐渐有流民聚集,形成了一个小村子。但因地势荒僻,干什么都不方便,村子里的住户并不多。崔老道寻得一间空屋,推门而入,天黑后点上油灯,拿了本破书凑在灯底下翻看,一边支棱着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不觉夜至三更,困得眼皮子直打架,忽然有人砸门,“砰砰砰”的响动不小。崔老道打开门,四下不见人影。进屋关门,刚一落座,门板又被砸得山响,反反复复折腾了七八次。崔道爷不堪其扰,走到门外怒斥一声:“识相的赶紧滚蛋,否则贫道一记掌心雷,打你个灰飞烟灭!”话音未落,卷来一股子黑风。崔老道睁开道眼观瞧,见空地上趴着一只嘴头子黢黑的大狐狸,冲着他口吐人言:“你个牛鼻子,甭跟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尽管在龙虎山上看过两行半的天书,怎奈命浅福薄,空有一身五行道法你不敢用,还他妈想吓唬我?我敢找上门来,就是料定了你不能把我怎么着。我虽也弄不死你,但我天天搅和你,让你睡不了觉、说不了书,断了你一家老小的嚼裹儿,看你能奈我何?”

崔老道心中诧异:“从哪儿来的狐狸,怎么跟我那么大仇?”不过他脸上可没带出相来,高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既然是上门寻仇的冤家对头,贫道也不能怕了你,五行道法虽高,却不诛无名之辈,你敢留个名号在此吗?”

狐狸怒气冲冲:“揣着明白你装糊涂,你只管说你的《窦占龙憋宝》,提胡爷我的名号干什么?本来都以为我死了,可恨你嘴上没把门儿的,竟敢泄露天机,在南门口当众说我没死,害得我难逃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