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第2/3页)

天道难断。

万年千载,向来便是吞恨者多。她的阿耶,阿娘,裴郎的父亲,母亲,丁白崖,乃至阿公、裴伯父……

世上那么多的人,皆是各有各的遗恨。

然而再想,阿耶在最后的一刻,实现了他长久的心愿;阿娘曾经拼死保护过的女儿,如今过得极好;丁郎君得金钗同眠;阿公心愿已毕,再无牵挂,从此高云野鹤,白鹿闲行,而伯父守护的,是他牵系了大半生的朝堂和黔黎,纵劳苦,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

废兴原有数,聚散亦何伤。

至于她,此生更是圆满无匹了,又何须庸人自扰,作吞声恻恻之状?

她转面,望向裴萧元。

他仍在望她阿耶最后的归处。

她在一旁等待。良久,于这月光宁静的良夜里,她听到他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喟叹之声。

是感慨,应也是彻底的释然。

接着,他转了身,朝她走来。在他靴履踏过神道所发的平稳而轻快的清响声中,回到她的身边。

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腰身轻轻拥圈了起来。

“你在想甚?”他的声音也在她的耳畔响起。

“你方才一直在瞧我。”

皎皎月明,正当悬空。眼前人面容英俊,神情温柔。

絮雨看着他,没来由,自心底里忽然起了一阵冲动。

“我们走吧。这就动身!”

和这处处留有她记忆的城作一番告别,和他一起,踏上下一段的新旅程。

裴萧元显然没料到她突然萌生如此的念头,看着她。

“怎的,不行吗?”她笑问。

他亦一笑,伸臂便将她拖入臂中,点吻了下她的额。

“正合我意。”他应。

仿佛已暗盼旅程许久的一双任性的少年人。当出发的念头一旦萌生,心便雀跃起来,再也无法遏制。吩咐随从们照原定计划明早离开,与笑着无奈叹气的老宫监挥手道别,二人骑马连夜动身。月光如洗,照亮了夜路。

出山后,二人特意绕一段路,转到西山,来到那送水老翁的家。柴门依旧,黑犬在门里盘地而卧。裴萧元悄悄放下带来的祭肉和两贯钱。黑犬被门外动静惊醒,汪汪地吠叫起来。屋中亮起来一团昏光,丑儿揉着睡眼走了出来。他比絮雨初来长安遇见时的个头已拔高许多,有了小小少年的模样。

他打开柴门,看见门口的肉和钱,惊喜不已,却不敢立刻拿,只转身,飞快地跑了进去。

很快,送水老翁在丑儿的扶持下,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他站在柴门之外,循黑犬吠叫的方向望去,隐隐看到一双骑马的影,消失在了月光下的道路拐角尽头里。

“是那位裴郎君和他的小郎君啊!”

老翁认了出来,惊异而感激地喃喃地念叨了起来。

循旧路而行,曾经的共同记忆,满满地涌上了心头。也不知是他贪恋她在怀的感觉,还是她骑马累了,想赖在他的身上,二人从起初的各自一骑,自然地变作共骑,令另一匹马自己跟行在后。

金乌雅再一次地驮着男女主人,不急不慢地敲蹄,行走在山林之中。

林梢疏阔,月光透过枝叶,如嫦娥宫中落下的疏雪,点点银影,不时掠过金乌那覆着华丽油亮皮毛的雄劲头背之上。它背上的男女主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路私语个不停。好在它历练不凡,入耳不惊,只顾埋头,循着樵夫、猎人、山民年深日久而走出的小路,曲曲折折,才走出由栋木、红柳、山杨和槐所织成的疏林,忽然,带着主人,又入了一片茂密的枫树林。

枞树的大枝如扇一般,斜上向着夜空伸展,相互交织,掩尽月光。

裴萧元下马,牵了金乌,好顺利地行过这一段不适合骑行的夜路。在马蹄踏着野径发出的断断续续的窸窣声里,渐渐地,他放缓步足,最后,在将要走出枫树林时,停下了脚步。

“怎不走了?”

絮雨催促,“莫非是你走错路,迷失了方向?”

他转过脸:“嫮儿,方走过的林子,你还有印象吗?“他的语气试探,问完,似怀几分期待地望着她。

她怎可能忘记。在金乌马蹄踏入柳树林的第一步起,她便记了起来。

就是在这里,因了她的一记马鞭,她差一点便提早获得了他的初吻——须知,那个时候,他对她还毕恭毕敬,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地方怎的了?”她装模作样地扭头,东张西望。

他应信以为真了。驻足片刻后,闷闷地道了句没什么,掉头,继续牵马出林。

“你生气了?“走了几步,她抬起一只足靴的尖尖翘头,踢了踢他的背。

“没有。”他的声音愈发沉闷。

“你生气了。”

“真的没有。”

“就有!就是生气了!生气了,还不承认!”

“叵耐!叵耐!”

她口里埋怨他可恨,足尖不住勾踢着他的后背和腰眼。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撒开马缰,一个反手,将她那恼人的小翘靴连同踢得正欢的一只脚一把攥住了,这才制止了她这蛮不讲理的举动。

她试图抽脚,他攥得更紧了。动弹不得。

“你这登徒子!你捉我脚作甚?当心叫我裴郎看到了,他会惩罚我的!”她又睁大一双眼眸,作出一副无辜又害怕的样子。

裴萧元一顿。

如今他终于有点领悟过来了,还是簪星郡主时候的她,该当如何叫人头疼。

他不禁想笑,又觉几分好气。明知道她是故意在逗弄自己,然而心底却被迅速地勾出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暗火。

实是羞于启函。然而,他骗不住自己。他就是爰极她如此的模样,爰极她如此对待他的方式。

全天下,唯一无二,她只对他一个人如此。

“嫮儿你当真忘了吗?就在此处,从前咱们一起也来过的。”

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稳了稳神,再次隐晦地提醒她。

他做错了事,惹她生气,她竟抽了他一鞭,以此作为对他的惩罚。

那一夜,在这枫树林里吃她的那一鞭,于他而言,实是世上最为美妙的惩罚。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体味到了一个女郎会是何等迷人,何等可爰,直叫人神魂颠倒,完全无法自持。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终于笑得伏倒在了马背上。在他被她笑得心神不宁时,她忽然挺胸坐直,朝他伸过手:“给我!”

他举起手中的鞭:“你要这个?”

她点头。

裴萧元定了定神,将马鞭递上。她接过。如从前一样,马鞭于联长。她绕它在手心,缠了几圈,试了试,长度正好。

见她举起了马鞭,刃獭尚未落到他身,他便不由先已起了一阵心颤,浑身微微绷紧。

“啪”,清脆一声。

她扬起鞭,鞭梢儿轻轻地卷抽在了金乌的背上。微疼,轻痒。金乌啰啰地叫了声,在女主人驱策下,立刻扬蹄,丢下男主人,一下便纵出了枫树林,重又沐在了月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