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呓语(第2/4页)
如今他竟也深以为然。
但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皇阿玛不会听,他也是饿字决的信奉者。胤礽倚靠在床上,康熙就坐在前头宽大的桌案后头处理政事,屋子里十分安静。
胤礽不由望着康熙的背影出神。
这样如高山一般的人,渐渐与他梦见的那个年迈的帝王重合。
其实他的病灶在心里,身子骨没什么事,因此发了一夜烧,第二日起来便退了,只是喉咙还发涩发痒,时不时便有咳意。
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惶中缓过来了。
之前第三回 做梦,那梦里的场景已成了他一块心病,只是那回他总算转圜了一半过来,心想着时日还长,又不知中途发生了什么才叫他走上了绝路,想来上天还会有示警的,他该沉下心来,好好做这个太子,好好孝顺皇阿玛,别行差踏错。
当时,他以为他的罪过是不孝,他日日反思自己是不是对皇阿玛不够关心,想法子当了好儿子,但这回这场梦却将他所有幻想全都打碎了。
弑君谋逆,哈,这么大的帽子,这世上大约寻不到比着更重的罪名了!胤礽倚在床头,不禁嘲讽地想,这不是恰恰证明了他无罪么?
要将他这个太子拉下马,又寻不到别的过错,便只能挑起皇阿玛对他的猜忌之心,再设一个让皇阿玛也不得不费了他的大罪,否则将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废了,怎么向这天下人交代?
但胤礽最奇怪的是,为何梦中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就像被提前剪除了羽翼一般。
胤礽闭上眼,是了,连他最后都落得这样的结局,赫舍里氏只会倒下更早,叔公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吧?梦中的他面对那咄咄逼人的老大说了一句“你们说我与索额图相谋大事”,这罪名落在他身上尚且镣铐加身,又妄论叔公……
原来如此……这样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也不是莽撞愚蠢的老大一个人能办到的,墙倒众人推,除了老大、明珠与纳喇氏,一定还有其他人,他要想尽办法把这“众人”找出来!
胤礽又睁开了眼,憔悴的病容下衬得他眼眸亮得可怕。
他自己便罢了,他早也知道了自个将来不如意,可……为何阿婉要陪着他受苦,还送了命……这比一切都叫他更痛、更悔!
到了此时此刻,他心底还有种古怪的感觉盘桓在心底——这梦中之事,究竟是对还未发生的事务晓谕警示,还是梦里种种是已经……已经发生过了的事?
那究竟是二十年后的他,还是他含冤而死的前世轮回?
或许真是上辈子的事,只是那时他们吃尽了苦头,连老太爷都看不过去了,这才让他们又回到相识之初与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老萨满常说,人有浮魂,它趁人熟睡时便会离体而去,可以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人做梦就是浮魂外游的结果。
人还有转世魂,能够创造来生。
胤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情状,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放任自流,若只有他自个便罢了,可还有阿婉啊!
说实在的,他真是不愿再去回忆那梦中的一切,可为了能提前防备着,能挽留阿婉的性命,在康熙出去召见臣工后,他还是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琢磨。
这回梦里的言辞之间,他慢慢梳理出了被人捉住的那几个把柄:
一是殴打王公大臣,但不知为了什么缘由,又打的哪一位?若说是老大殴打王公大臣,还不让他那么惊讶,但这罪名扣在他头上,他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要处置人何必亲自动手?想必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事儿叫人利用,他这才钻了圈套。
二是指使凌普私吞蒙古贡马,他用得着为了几匹蒙古马指使凌普私吞?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太子过得这么次了?皇阿玛为何让凌普任内务府总管,还不是为了他吃喝用度都不用受制于人,更为了防着有人利用内务府七司三院窥伺东宫、暗算东宫,这全是皇阿玛为了他的安全着想的!蒙古贡马哪一年皇阿玛不紧着让他挑?几匹马他还看不上眼,又何必私吞?这罪名怎么也有股浓浓的他那个好大哥的味儿?论爱马的程度,他才是那个年年都从外公索尔和那头弄御马来骑的人吧!
不过,苍蝇不叮无缝蛋,这话里话外,只怕他这奶公凌普平素贪得过了头,等他好了立刻就安排人好好查访!
三便是与索额图相谋大事,这罪名想必与梦中的胤褆所提到的半夜窥视御帐这件事有关系,否则他不会拿着这个话就断定他有谋逆之心。只是唯独这件事,胤礽一点也不心虚,他一百个相信自己不论如今将来,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思。他是在康熙膝头长大的,当年围猎遇虎,康熙一下就挡在了小小的他身前,半点犹疑也没有,他是他的阿玛,这绝不会变,他哪怕杀了自个,也不会做那没人伦的事。
但叔公……他那暴躁性子胤礽也不大放心,回去以后也得留心才是。但胤礽揣测这罪名不实的可能性更高,赫舍里氏是他最亲近的母族,只要安安生生等他登基就好了,何必按耐不住要谋逆?有康庄大道不走,偏要走小道?
以上这些过错,有的捕风捉影,有的模糊其词,连他这般细想想就能想出其中破绽,可为何皇阿玛却不曾怀疑?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皇阿玛连他也不信了?他敏锐地意识到,不管什么罪过,唯有皇阿玛对他的态度才是关键所在。
圣心难测。
胤礽苦笑着,他以往多少没将这几个字放在心上,他可是大清唯一的皇太子,是皇阿玛唯一亲自养大的嫡子,那些古往今来不得善终的前朝太子,又怎能与他相比?他会做得很好,会让皇阿玛满意骄傲的。
可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也明白这都是痴人说梦了。他多少次期望与皇阿玛还能如以前一般有纯粹的父子之情,但这两次梦境都将他这些傻念头狠狠敲碎了。
皇阿玛对他有父子之情,但这骨肉亲情仍抵不过手中权柄,猛虎身侧岂容他人酣睡?便是亲手养大的孩子也不例外。
胤礽认清了这一点,虽然心底悲凉一片,却不再迷惘了。
阿婉的梦擦亮了他自欺欺人的眼睛。
是啊,还有阿婉……她如今便十分苦夏贪凉,今年夏天是日日用冰的,那冰鉴一个屋里摆三四个也有,否则夜里都睡不着觉,可往后她为了陪他竟这样受苦!
胤礽眼眶又酸了。
他没遇着阿婉之前,从不爱掉泪,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愿意生生忍着、挺着,实在是死要面子之极。可与她相识以后,他就变得心肠更软更棉了,什么面子里子,哪有她的安危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