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三种羞耻(25)(第3/3页)

某种程度上,布鲁斯认为,这可能也是亚度尼斯本人的感受。

至于亚度尼斯是否还算得上人或者是否能够感受,这就是另一个讨论起来或许能写出千万字巨著的话题了。

他转过头,正看到桑西也仰头遥望蝴蝶。

组成他躯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那样轻盈柔美,而那线条本身宛如流动的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宁静的侧影,即使在一动不动的时候,生机也源源不断地逸散出来,仿佛被投入水中的石头表面聚集起气泡。他明明是静止的,线条起伏之中却迸发出诡妙的动感。

“终其一生,拉斐尔也没能画出缪斯的相貌。每一幅以他为主角的画像都只是对于美的拙劣模仿,但就算是这样的拙劣模仿,也让他的技艺愈发精进……临死前,拉斐尔留下了最后的遗作。我。”

桑西垂下头,冲着大海微笑,那笑容神秘莫测,令布鲁斯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是什么感觉?是厌恶吗?是同情吗?是喜爱吗?是悲伤吗?

他着迷地盯着桑西看,却不知道这幅画为何令他如此着迷。

“我。”桑西轻轻地说,“一幅肖像画,一张自画像。拉斐尔落笔的时候已经虚弱得无法举起手臂,每画一笔时都必须蘸取生命作为颜料,画每一笔时他都想着他的缪斯和爱人。他画的难道是他自己吗?不,尽管我是以他为蓝本创造出来的……但我并不是他。”

一句话从布鲁斯的嘴唇边溜了出来:“就像所有以亚度为模特的画像画出来的都不是亚度一样。”

那是当然了。拉斐尔画中的人都是什么样子?典雅、宁静、柔和,朦胧的光晕始终笼罩着他笔下的人物,他画中的光芒简直不是光,而是幸福温暖的雪被,正呵护着脆弱的冬苗。

那位历史上的画家,他的落笔是何其柔软啊,如此轻软、纱雾般单薄的光芒,究竟是怎样染开的?他笔下的人物,又是何其圣洁悲悯,仿佛又无限的爱能倾倒给人世。

亚度尼斯——布鲁斯琢磨着,觉得亚度尼斯应当也是有无限的爱可以倾倒给人世的。

就是他的爱相比起带给人幸福,更可能把人世变成一大团长着触手、互相纠缠的肉团或者类似的东西。

能把亚度尼斯画成那副样子……那位大画家怕是没剩下多少理智了吧。

拉斐尔并不答话,只是含着微笑凝望布鲁斯。

蝴蝶袅袅落下,激起一阵海波。海面的鳞粉骤然闪烁,仿佛在点与点之间跳动细小的闪电。电光击穿了布鲁斯,光流点亮了整片海面,恍如一轮偌大的圆月。

圆月中,小格雷森的剪影合拢双臂。

布鲁斯在剧痛中拼命眨眼,仿佛瞬间从一个梦中跳出,又倐而坠入另一个梦境之中。爱丽丝无机质的蓝眼默默地盯着他,布鲁斯与她对视,眼球后的血管突突直跳,勒得他太阳穴胀痛欲裂。

他却不管不顾,只是惊恐地仰起头。

小格雷森悬停在半空。一秒,两秒,或者只是一瞬间而已。

飞鸟一般的轻盈突然就从他身上褪去了。

他笔直地砸了下来。

千万盏红烛亮起,火焰耀目,盖过圆月的辉光。大剧院的穹顶从容不迫地向正中合拢,压下冲天之火。

火红的烛泪连串地淌下,溅落出一滩滩斑驳艳红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