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五种羞耻(33)(第2/2页)

希克利思考了一下。他对尸体没有恐惧,而以伊芙琳的意志,尸体也不太可能造成什么影响。

“好吧,我们回别墅。顺着来路走是应该是最安……”他说,抬起头,看到伊芙琳重新活泼起来的背影,“……而她没打算原路返回。当然了,她当然不会原路返回。这就是伊芙琳。她还会怎么做呢?”

他苦乐参半地叹了口气,跟上了伊芙琳。

时常散步的人都知道,散步这种事是会上瘾的,而且成瘾性相当高。哪怕是和各种真正会被用“成瘾物”来形容的物质相比,散步这种事,因为健康、方便、廉价、无毒、无害等等因素,都绝对能杀进此榜单的前几名(假如真有拉通了比较成瘾性的榜单的话)。

呼吸和心跳在漫步的过程里逐渐找到了和环境形成呼应的节奏,肌肉紧绷、放松,变得规律。身体微微发热,又在行动带来的微风里感到凉爽。景物确实有点无聊,可千变万化,足以带来非常舒适的刺激,就像针对大脑的按摩。

最开始散步的时候,脑子里可能会有太多的思虑。

生活的烦恼和困难挥之不去,俗世的纠葛与痛苦如影随形;然而,渐渐的,随着行程变长,时间变慢,焦虑的神经开始意识到,这段时间里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只是在散步,而你绝对熟悉散步这件事,很难出什么错。

于是,安全感随着每一次迈步增加,就像用针尖挑起砂砾,进步当然是微小和缓慢的,可它又如此清楚,如此具体,就像你写工作文件时每打出一个字报酬都会立刻到账,那个数字随着你的付出稳定地增长——幸福就这样在具体可感的安全感里诞生了。

希克利能感觉到整个宇宙。

他能感觉到万物的浩大广博,也能感觉到自己在浩大广博的万物所占据的那个位置。毋庸置疑的位置。这是一种存在感。极其强烈的存在感。他还能感觉到伊芙琳的位置就在他自己的位置旁边。他和伊芙琳都是宇宙的一部分。他们和宇宙是一体的。而宇宙强大又威严,他们也享有一份宇宙的强大和威严。

这是种……没办法去形容的感受。

但没有人能拒绝它,就像没人会拒绝安全和幸福一样。

它几乎就是人类维持生命的底层需要——甚至某种意义上说比食物等等物质还要更重要一些,鉴于人们并不太认为取下维持脑死亡植物人的维生机器算是谋杀。

“雅各,”伊芙琳说,“你也感觉到了,对吧?”

“你指的是什么?”

“生命力。这座岛上的生命力。真旺盛啊……我感觉过去的我就是个瞎子。”伊芙琳喃喃地说,“没见过太阳的人不可能想象到有什么光芒只要直视就能刺瞎眼睛,对不对?假如没见过太阳,这个人本来就是瞎的。哪怕他其实看得见。”

“伊芙琳。”希克利低声说。

他有不祥的预感,然而,恐惧并未出现在他的心中。他太有安全感了,也太幸福了,没办法感到恐惧。

“我想……”伊芙琳沉思着说,“我想道理是一样的。没有见过太阳的人是瞎子,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不算活过。”

“……”

“你现在还感到害怕吗,雅各?”

“……”

“很好。我不想雅各害怕。雅各害怕的时候有一点点无聊,虽然也很可爱啦。”

“……”

“雅各?”伊芙琳说。

她站在悬崖顶部。象牙般长长地延伸出去的悬崖,脚下的浪涛在嬉戏、追逐、奔跑。海上的阳光如同黄金,在雪白浮沫的稀释下,金色中的辉煌也淡去了,反而变得很浅,浅得像半透明的蜂蜜……舌尖几乎能品尝到甜味。

凌乱的短发在伊芙琳的面颊上扭动,仿佛许多跟羞怯地扭在一起的手指。伊芙琳笑着展开双臂,又喊了一声:“雅各。”

突然之间,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又充满了应当具有的全部意义。

“我的观点还是那样。我们应当尽可能活得久一点,然后再迎接终将到来的死亡。”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雅各?如果一道迷题被公开却没有谜底,一个故事写出来却没有人去读,一个人活着却没有任何结局——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雅各!”

“你只不过是在胡言乱语。”希克利告诉她。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听你的话。”希克利说。

“讲点道理好吗,伊芙琳。”希克利还说。

“见鬼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快让我醒过来。”希克利又说。

伊芙琳仰头大笑,涛声呼应着她的笑声,不知怎么,这两种声音合在一起,仿佛整座岛都在同她一起欢笑;而伊芙琳就这么笑着,往前走了一步,消失在希克利的视线之中。

“雅各。”这座岛呼唤道。

希克利慢慢地往前走。他以为自己会发抖和跌倒,但他真的没有。他往前走,直到停在悬崖边上。然后他回头看去,来路清晰,仿佛白纸上的一条直线,他随时可以掉头回去,而不是迎合伊芙琳神经质的心血来潮。

世界就在身后,犹如画卷般展开,世界也在他的身前,浓雾般看不分明。生和死各为秩序的一环,本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惧怕死亡的人,究竟是在惧怕什么呢?死亡的可怕之处,究竟在于其本身还是在于其未知呢?

答案是很明显的。至少,答案对希克利来说很明显。

“我现在知道了。这句话应该被写在故事里:狗饼干,人类不可食用,可以致命。”他对这座岛说,“我说,你真的把这句话写在书里了对吧,伊芙琳,不然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这座岛放声大笑,快乐地喊:“雅各!”

“是是是……好吧,唉。”希克利叹了口气。

他也往前走了一步。

潮水涛涛,发出脆响,仿佛有人在用力咀嚼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