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2/2页)
秋色深深,满目肃杀之下,凛冬来得悄无声息。
照微披氅坐于庭中,正在读祁令瞻送来的信,信上说他已从京西路转往荆湖路。
荆湖路驻军的情形比京西路复杂,平康之盟后,燕云十六州的驻军撤出,调往南方安置,其中怀化将军杜挥塵的亲部就安排在荆湖路一带,与荆湖路本地的驻军相处不是很融洽,十六年过去了,这一矛盾并未缓解,反而因军饷拖欠、分配不均而日益尖锐。
更具体的情况,祁令瞻没有在信中披露,只说自己打算在荆湖多待些时日,年前未必能赶回永京。
照微对此很不高兴,说要写信斥责他食言,祁令瞻收到信后,发现是一首没头没尾、不合韵律的诗:
“秋风吹气肃,满庭梧桐乱。待至东风来,信有新绿归。”
底下还有一句话:“素闻荆湖水产好冰,兄长归时可多采冰,以备来日镇果之用。”
祁令瞻初时不解,将信反复读了几遍后,目光忽而缓缓凝滞。
诗里藏了关窍,前两句藏尾,后两句藏头。
肃乱。待信。
冰者,“兵”也。果者,“国”也。采冰镇果,真正意思是要他携兵镇国。
照微很可能是想告诉他,肃王将要起乱,让他等待消息,并收拢军部,随时准备带兵回京,控制局势。
这封信是走官驿站来的,幸而照微花样多,不了解她的人看不出猫腻。
祁令瞻捏着信纸,颇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心中叹气道:枉他临行前一番叮嘱,叫她在永京不要惹事,就好比叫黄鼠狼不要偷鸡,叫猫不要上树。
思忖过后,祁令瞻唤传令兵来:“去请杜挥塵将军和杜思逐校尉到我帐中议事。”
十二月初,永京落新雪,漫天如扯絮,堆在宫道上、飞甍间,要将满目红尘都盖作一片清净的银白。
照微想起去年此时,她正与窈宁姐姐说话,如今她独自站在坤明宫回廊里,却再没有人与她轻声细语、把盏斟茶。
她闭上眼,合掌向故人默默祈求道:山重水复处,柳暗花明时。
是夜,临华宫中传来动静,姚贵妃胎动,已有临盆的迹象。多日未出门的照微整衣前往,顺路请上了正在福宁宫里与肃王夜弈的长宁帝。
天气冷得滴水成冰,产房里端出的热水泼进雪里,很快冻成冰坨。
长宁帝等在庭中,冷得呵气跺脚,转身要走,照微却拦住他,“妇人分娩是渡生死关,陛下不想陪着贵妃,等着接小皇子吗?”
长宁帝大为不解:“这孩子的来历你也清楚,朕不杀他已是开恩,还指望朕做慈父?”
照微笑了,揽住他的手臂:“陛下觉得冷,咱们去屋里等。”
守在房外的女官神色一变,跪地阻拦道:“陛下!产房污秽重,不是圣尊应蹈之地。”
照微冷笑:“你是说,皇子皆诞于污秽?”
“奴婢不敢……”
“滚开。”
她要往里闯,长宁帝蹙眉嵌住她:“你今日是利用朕来为难姚贵妃来了?”
正此时,内侍匆匆来报,说是福宁宫后的紫宸殿起火。那里离临华宫距离不过百丈远,长宁帝闻言脸色微变,正要避出临华宫,照微反而态度更坚决,不肯让长宁帝走。
“雪天怎会生天火?是有人要狗急跳墙!陛下就算不计较肃王秽乱皇嗣之罪,难道也不好奇姚清韵在宫里有多少人,以至于能掩人耳目与外王私通吗?”
照微攥着长宁帝的手,一双黑目紧紧盯着他,泛起的恨意如有实质:“陛下可还记得唤雪,可还记得东华门那宁死不肯指认姚氏的侍卫,他们逼死了我姐姐!难道陛下不好奇,她在宫里还有多少忠心耿耿的奴才?”
长宁帝闻言,迈出去的脚步缓缓收回来,脑海中浮现出窈宁绝望自尽时的场景。
至少在姚氏与照微之间,他更相信照微。
他沉声问道:“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引蛇出洞。”照微指着产房的方向,稳住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陛下不过在此站了片刻,外面就有人敢放火,姚氏想要生儿子,产房中必有猫腻,只要陛下走进那扇门,姚氏所有的爪牙都会跳出来掩护她……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
她的话不无道理。长宁帝深吸了一口气,抬腿往产房的方向走。
照微跟在他身侧,没有人注意到,她掩在袖中的手指正难以抑制地颤抖。
兵行险路,她在害怕,也隐隐兴奋。
产房门口,内侍跪了一地,隔着几层宫室,已隐约能听见屋内妇人生产时声嘶力竭的痛呼。
长宁帝的手落在门上,只要他用力一推,产房里的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他对真相兴趣乏乏,但他希望能借此拔除姚氏的爪牙,先除姚清韵,再熬死姚鹤守,届时他就能大权独揽,不必再依附任何人,包括祁家。
思及此,他转头看了照微一眼。
白雪落在她身上,如榴花灼灼,如红梅傲雪。
朝他一笑:“请吧,陛下。”
长宁帝手下一用力,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正此时,变故突生,那如雕塑一般盘坐在雪地里念送子经的和尚突然一跃而起,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朝长宁帝刺来。
照微与和尚对视一眼,飞快闪身挡在长宁帝面前,匕首擦伤她半边肩膀,又直直刺入长宁帝心口。
一切发生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长宁帝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心口疼得厉害,一低头,见鲜血已洇透了龙袍,正沿着匕首,滴答滴答落入雪地里。
照微倒在他身上,正将那匕首又插进一寸,堪堪穿胸而过。
在一切感觉消逝前、一切声音模糊前,他隐约听见照微忍痛抽气的声音。
听她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可为夫,可为友,独不能为君……你留在世间多余,不如亲自去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