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狱(第7/8页)
“慧慧。”
没有统计过,这两个字程兵到底说了多少次,可就这一次,他叫得痛心无比。
慧慧一直低着头,微抬眼皮瞧了一眼程兵,目光马上射向厨房里的刘舒,似要寻求什么帮助。
就是这个微表情让程兵百味杂陈。
是她,是慧慧,这表情和当初在号子里见面时一模一样。
这亲情只让程兵欣喜了一秒,马上就被慧慧生疏无比的眼神代替。
“马上要高考了,现在学习任务重,压力大……”刘舒走出厨房,救火队员一般说道。
“高考”“学习”这些词汇已经跟程兵这些年的生活有了云泥之别,他憋了半天,语无伦次地说:“不能这样说,学习压力一直大所以压力大”
刘舒赶紧打圆场:“慧慧,叫爸爸啊。”
慧慧的嗓音成熟了不少。
“爸。”
“诶。”
程兵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扮演着一名父亲。而他没有意识到,慧慧其实也在扮演一位女儿。
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并不想承认。
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女就这么相对而立,两个人都在搜刮脑中的词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刘舒走出厨房,飘然而至,把一盘热带水果放在茶几上,上面还精致地插了几根牙签。
“你别站着啦,吃点水果。”
慧慧紧紧抓住这根缓解尴尬局面的稻草:“妈,我的模拟卷还没做完呢……”
话是对刘舒说的,程兵马上就坡下驴:“那你去学习吧,不用陪我……”
慧慧犹如大赦一般点了点头,快步走回房间,又考虑周全地轻轻合上门。
“她好久没见你了,需要适应一下。”
刘舒自顾自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根牙签扎了块火龙果,没吃两口就放下了。
程兵马上点点头:“我理解,长大了。”
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刘舒从纸抽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又轻轻抹了抹眼角,最后起身站在客房门外:“东西我都给你放这儿了。”
不得不说,刘舒考虑得非常周全,狭窄的面积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张单人床旁边放着一套类似局里配置的桌椅,床上的三件套还没拆封,崭新的洗漱包就搁在桌上,不过这些程兵丝毫不关注,他只看了一眼,就奔向床角的搬家袋——那里放置的是程兵的2002年。
“你最近就先住在这里吧。”
看到程兵似在熟悉环境,刘舒心头一块石头落下来,跟了一句让双方都有台阶下的话语。
可程兵的人生,从9月26日凌晨小徐踢出那一脚开始,就再也不存在任何台阶。
程兵直奔搬家袋,上下翻找一番,很快就从底部抽出了一个笔记本。
是的,就是那个写着“没有人能活在真空中”的笔记本。
程兵稍微翻了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还好,程兵进去前,所有921案他能收集到的信息,都记录在上面,一字不差。
刘舒心里一沉,递着话问道:“今后你什么打算?”
程兵的眼神没有在刘舒身上停留一秒,他一边翻动手中的笔记本一边问:“有笔吗?”
刘舒定在原地没动。
程兵自顾自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根记号笔,又蹲回搬家袋旁边,在那几条他已经在里面想了无数遍,亟需得到确认的信息上面做重点标注。
终于,刘舒得到了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准备去长沙。”
刘舒靠在门框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离,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去长沙干什么?”
程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就不说话了,他又从搬家袋里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更有用的物件,却突然翻出了一张三大队的合影。
这就是当年摆在他办公桌前那张,921案时,程兵因为太过深入案情,不自觉地用烟头把照片左下角烫出了一个窟窿。
他轻轻抚摸着那个窟窿,看着照片每个人阳光的笑脸,最终目光聚焦在老张灰白的头发上。
他不敢看老张的脸,轻轻在心里念了一句:“师父……”
“那件事你还没放下?”刘舒突然狠狠捶了房门一下,她终于不再扮演一个游离的角色,而回到了自己那被程兵带来的,泥泞的人生中,“程兵!你能不能接受现实,平平静静地生活?”
程兵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他又自顾自地在搬家袋里翻起来,终于拽出了那个跟合影匹配的相框。
年久失修,相框的左边框已经不知所踪,程兵犹如一只卑微的田鼠,继续在搬家袋中搜寻自己的宝藏,十几秒后,他露出了胜利的表情,抽出一根短木,细致地把相框拼合,三大队六个人终于又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光辉岁月之中。
程兵站起身,把合影和笔记本揣进兜里就往外走。
不是他绝情,而是他逼着自己必须绝情。
宛如七年前的程兵一样,刘舒也像被人用皮搋子从天灵盖抽了一下,她满脸悲戚地靠在墙上,重重呼出一口气,认命似地说:“慧慧。”她的口气就像在搬救兵,“你爸要走了,出来打个招呼。”
两个成年人都没想到,慧慧已经先人一步。
等程兵钻出客房,就看到慧慧抱着胳膊站在房门前,俨然是这座房子的新女主人,不像七年前,也不像七分钟前,慧慧目光如炬,死死盯着程兵的眼睛。程兵曾和无数罪大恶极的嫌犯对视,但这来自女儿的目光却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慧慧平静无比地发问,好像在说“爸,你饿不饿”。
“你既然要走,干嘛还回来?”
程兵像是被这句话扳倒了重心,他摇摇晃晃,兜里的笔记本几欲掉到地上。
随着慧慧不带感情的表述,程兵仿佛掉入了一个自己给自己搭建的时空漩涡中。
他的左耳听到2002年的慧慧捧着他的脸,亮晶晶说道:
“爸,你当然是个好人。”
他的右耳却接受着来自现实无情的鞭笞,那个过了换声期的女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我告诉你,你根本不用去抓什么坏人了,因为已经没人在乎你是不是个好人了。”
左耳的声音用尽全力,想把程兵拽进他理想中的岁月。
“你一定要抓住那个坏蛋。他们就都会相信你是个好人了。”
而右耳却冰冰地把程兵扇到冷酷无情的现实当中。
“你去挣钱啊,你现在有钱就行了。”
程兵不合时宜地抠了抠耳朵,从鼓囊囊的口袋里摸出一副耳机。
那根本谈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粗制滥造。
“这是我在狱里做的,”程兵哑着嗓子说道:“慧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