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第3/4页)

施黛点头:“是。”

这个回答倒让聂斩一怔。

他听说施黛等人来自长安的镇厄司,原以为她会对他居高临下地斥责。

施黛脸上没多余的表情,好奇问:“为什么不把百里家的所作所为,告诉官府?”

“没有证据。”

聂斩耸肩:“他们做得很干净,百里策和崔叔的死都是。”

说完又觉得好笑,他一个杀了人的凶手,怎么反而和施黛心平气和攀谈起来了?

施黛明悟:“青儿和谢管家,是潜伏进来搜集证据的?”

聂斩:“嗯。”

他扬了下嘴角:“那几人没留实质性的证据。我们掌握的线索,全是靠窃听谈话得来的。”

确实报不了官。

百里氏在越州只手遮天,他们身无确凿证据,一朝告上去,必然吃亏。

“所以,”施黛顿了顿,试着问,“崔大人过世后,你们……你们真的,全都继承了‘斩心刀’?”

聂斩缄默几息:“嗯。”

他忽地一笑,两眼直勾勾看过来,润泽浓郁,如天边星。

“我的名字,是因崔叔取的。”

聂斩道:“斩除世间奸邪的‘斩’。”

*

得到这个名字之前,聂斩以流浪为生。

饿了去寻街边的剩菜,困了住进城郊的土地庙,吃过半生不熟的野菜,也踏进过好几次鬼门关。

于他,活着永远是浑浑噩噩。

遇见崔言明,是一个初秋的夜。

小乞儿无家可归,在子夜漫无目的地踱步,一不留神,被几个壮汉掳走。

民间素有见不得光的腌臜法子,打断小儿的双手双腿,令其残疾,上街乞讨。

他本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壮汉朝他举起木棍的刹那,刀光突如其来,破开寒夜。

拔刀斩杀恶徒之前,来人温声让他闭眼。

他乖乖把眼睛闭上,又悄悄睁开。

入目是见所未见的情景,刀客迅疾如虎,剑光吞吐,亮得钻心。

壮汉们毫无还手之力,血水喷溅,汇成一条腥红小溪。

从对抗到结束,只用去短短几息。

青年收刀入鞘,发出铮然一响。

乞儿怔怔看他,前所未有的惧意袭上心头,止不住发抖。

那人却只对他笑笑:“想不想和我走?”

于是乞儿稀里糊涂随他归了家。

一座他曾经只敢遥遥眺望的宅邸。

府上除了他,还有三个年岁不一的孩子,甫一见面,便围着他叽叽喳喳。

小个子女孩叫莫含青,比他年岁更小,怯生生不爱讲话,怀里抱着本书。

个头很高的半大少年叫谢允之,见他时满面带笑,递来一颗他没吃过的饴糖。

秦酒酒沉默寡言,面色苍白,小大人似的,端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去拿药膏。

“我名崔言明。”

把几个孩子逐一介绍给他,崔言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说不出话。

彼时他仅有五岁,没有来路,没有名姓,连自己是谁,都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

得知他没有名字,只记得含混的姓,崔言明耐心询问,可有中意的字。

乞儿无言良久。

他没真正拥有过什么,也没真正喜欢过什么。

他向往繁华的街市,仅仅缘于用以裹腹的食物;闲来仰望天边的月亮,只因唯有月色与他做伴。

包子,月亮,饴糖。

最终定格在心头的,是那把明晃晃的刀。

恍惚间,聂斩伸手,指向崔言明腰间的长刀:“这个。”

“这个?”

青年一怔,展颜笑道:“喜欢刀……聂刀?不好不好,太直白,不好听。”

这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轻人,面如冠玉,文质彬彬。

偏生拿起刀时,周身透出锐不可当的凛冽之意,叫人不敢忽视。

思忖片刻,崔言明笑着对他说:“取‘斩’字如何?愿你心怀善念,斩尽天下奸邪。”

聂斩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与另外三个孩子生活在崔言明的宅邸里。

崔叔早出晚归,偶尔浑身是血,由谢允之为他疗伤。

莫含青告诉他,崔叔正是名震江南、屡除奸邪的斩心刀。

除此之外,他亦是清风峻节、官清法正的越州刺史,在越州家喻户晓,颇得百姓尊崇。

与崔宅的孩子们日渐熟络,聂斩方知,他们也是崔言明收养的孤儿。

谢允之是同他一样的流浪儿,性情沉稳踏实,对刀法情有独钟。

崔言明为他特意撰写一本刀谱,谢允之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天练至深夜,大汗淋漓。

莫含青的爹娘在洪灾中双双去世,腼腆温静,喜爱念书。

秦酒酒的家被山匪所劫,亲眼目睹血流成河的惨状,因而不喜与人交际。

因是最后来到崔宅的缘故,聂斩成了被所有人照顾的弟弟。

“所有人”里,包括比他更小的莫含青。

晨间一同去学堂念书,傍晚静坐院中,看天边翻涌的火烧云。

夜里最为惬意,崔言明备些瓜果点心,五人围坐桌前,说故事、看月亮,偶尔抽背当日学的文章。

聂斩口齿笨拙,背得支支吾吾,满脸通红。

崔言明伸手摸他的头:“无妨,你年纪尚小,不碍事。”

抽背后闲来无事,崔言明噙笑问他们:“长大后,想做什么?”

谢允之毫不犹豫:“当大侠!”

莫含青语调轻柔:“做个教书先生。”

秦酒酒低声:“成为像崔叔一样的好官。”

聂斩凭本能应答:“除邪。”

崔言明朝他们浅笑。

“无论如何,切莫忘记。”

他道:“宁以义死,不苟幸生。你们都是好孩子,要永行正道之上。”

那夜杨柳风柔,淡月如雪,哪怕多年后回想起来,也觉得像一场梦。

美梦总归要醒。

不久后,在池塘里,他们发现崔言明的尸体。

当日的所见所感化作碎影,模模糊糊,聂斩想不清晰,也不愿回忆。

只记得熙熙攘攘的人,此起彼伏的哭声,以及一张青白的脸。

总是笑着看他,叮嘱他天冷加衣的人,成了那副模样。

崔言明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们一群孩子踏足所谓的“正道”。

何为正道?

不到十岁的聂斩无法定义。

但从五岁到二十多岁,每每见这两个字,他下意识想起的,永远是那道执剑的影子。

崔言明为官清廉,为他们留下的银钱所剩不多。

四个孩子再无倚靠,莫说找出凶手报仇,连生计都是难题。

半月后,依旧是一个秋夜。

谢允之带他们登上城郊的山,坐在山巅,遥望越州城。

山黛远,月波长,林涛萧萧,如天地挽歌。

“别怕。”

尚是半大少年的谢允之立于月下,手里拿着崔言明曾用的刀。

“我已有十五岁,够去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