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第2/3页)

一座铜身佛像合掌静坐于倒塌屋檐下,仿佛被困与此。

窗子也破烂不堪,屋外角落里生的一株葫芦藤,攀援了进来,长在断裂的廊柱上,在这个季节结出了小小的葫芦,开着朵朵黄花。

宁澹一愣。

无名的寺庙里长了葫芦。

葫芦寺。

他找到了。

宁澹脑中阵阵发胀。

吹了半夜山风,那十五六壶酒意再压抑不住,翻腾上涌。

以至于,他连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都未能考虑到——

沈遥凌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走到这间山野里的荒庙,又怎么可能在无路可进的情况下进来跪拜。

他喃喃向前,仰视那笑容慈祥的佛像。

“找到你了。”

佛像不答。

“就是你,应诺了沈遥凌许的愿?”

宁澹直直瞅着它,酒意呛鼻,声音闷闷的,像是鼻子被塞住。

佛像仍然静默。

宁澹再走向前,已经近得快能碰到那尊铜身佛像,便拿下腰间剑鞘,握在手中。

他盯着这尊佛像许久。

“你反悔吧。”

他道,声音如同闷石子一样滚落一地。

“我给你供奉香火,我给你修天梯,我终生信奉你,你就原谅沈遥凌一次吧。”

“她总是顽皮,心愿肯定也是,许着玩的。”

“你别怪罪她。你收回成命,让她回心转意,行不行。”

宁澹自顾自地说完,像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将自己的钱袋,以及浑身上下值钱的玉佩银饰全数留下。

转身又提着剑走向屋外。

林木沙沙作响。

风卷着竹叶零星飘落,打在宁澹侧脸上,细细一条划痕。

这一瞬极静,下一瞬,宁澹身周的风骤然逆转,凌空甩出,如同以他为核形成一道无形飞镖,瞬间斩断了周遭的竹。

断竹嚓嚓滑落,继而轰然倒地,断裂处都被强韧内力拍碎。

清理了过于茂盛的竹林,宁澹拿出自己随身的佩剑。

毫无爱惜之意地将剑鞘插进泥土中,横向一扫。

便整出了一个长窄的平台。

他接着往下走,每一步,都生生手刻出一道阶梯。

直到剑鞘裹满泥浆。

宁澹随手将剑鞘扔下,继续用剑刃从山石和泥土中削出一条路。

直到空中夜月悄悄移换了位置,直到名贵的宝剑卷了边。

一条长长的手刻天梯,终于完整地出现。

从山顶到山脚,一丝不苟。

宁澹醉意昏沉地抬头看了山顶一眼。

沿着天梯往上,那隐于竹林之中的佛像似乎还在朝着他无声含笑。

宁澹眨了眨眼,眼前重影反倒更甚。

假酒后劲非比寻常,用了内力后更是翻江倒海。

宁澹抬右脚抬右手,朝城中走去。

天色已半亮了。

一整夜刮大风,呼呼地响。

沈遥凌院子里没有值夜的婢女,贴身的若青也睡在侧屋,大约很是安稳,并没来关窗。

也不知是风声扰人,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沈遥凌忽然睁开眼,很是清醒。

又睁着眼躺了一会儿,窗纸还是被吹得哗哗作响,时不时砰砰啪啪的。

左右睡不着,沈遥凌干脆爬起来,走到窗前。

原本是想关了窗回去接着睡觉的。

但可惜找不到一丝睡意。

春夏之际半亮未亮的天空是很有趣的,与秋冬傍晚时的暮霭恰巧互为照应。

整座城仍在静谧之中,所有人都在身旁,却又好像离她很远。

沈遥凌干脆也不急着关窗了,趴在窗前撑着腮享受这一刻。

她发呆,思绪飘得很远很远,直到院外忽然有了一些动静。

沈家这套院子与喻府比邻而居,中间只隔了一条直道,布局都差不多。

沈遥凌自己的院子,再过两道院墙,就是隔壁喻绮昕的院子。

两人也算是生下来就认识的,只是关系一直亲近不起来。

但不亲近归不亲近,沈遥凌听到喻绮昕院子外似有贼人要闯入时,还是会替她紧张。

她心里也绷紧了,不确定地竖起耳朵,关注着那边的声音。

手中也悄悄地握住了一个花瓶。

想着只要等那贼人一露头,她就大声呼喊。

若是那贼人胆大包天,还要往她这边来,她就用手中花瓶敲碎对方的头。

宁澹在院墙外伸了半天左手。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功之力应始于足尖。

醉是一半。

另一半是生疏。

他极少干这扒人墙头的事。

更别提,还是沈遥凌的墙头。

因他的职务之中有一项责任是替陛下盯着朝中可疑的官员。

他一直对沈家敬而远之。

甚至连大门都不敢随意路过。

然而现在,他确实有一件必须要告诉沈遥凌的事。

他要跟沈遥凌说,他已经和那个神像说好了。

沈遥凌之前说再也不关心他的话,不能再作数了。

今年的花笺撕了没关系。

他们还有来年。

还有以后的很多很多年。

他必须要尽快见到沈遥凌才行。

眼前的院墙不高,宁澹却颇费了些时间。

酒醉之中,难免有些眩晕恍惚,天旋地转。

透着些许光芒的苍穹像是一粒未开好的玉石,只有一边隐隐透着白,另一大半仍沉在蒙昧里。

宁澹眼前模糊,暧昧光线中差点找不到自己的手在哪。

这种滋味极不适应,他想坐下来缓一缓。

于是骑在高墙上,吹了会儿风。

晨风清朗,四周皆空。

他心中也如同装了一只纸鸢,被风吹得鼓起,撑住整个胸腔,飘飘荡荡地飞在空中。

一股缓慢堆叠的玄觉从肺腑蔓延到喉咙口,倏地又直灌到脚底。

他脑袋里一阵阵地发软,一时似乎很清明,一时又很混沌。

多出了许多画面,仿佛醉梦,难以辨别。

在他眼前走马观花,看完了,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风太急,掠夺了呼吸。

闷得发紧,喉咙滞涩,胸口闷痛,到处都不适。

宁澹紧紧按着太阳穴,仍没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

隔壁的院子里,似乎也有人觉得闷,打开窗正透气。

窗沿上撑上来一双手肘,那是个姑娘,双手托着脸颊,撑在窗沿发呆。

宁澹下意识看过去,看见一张柔软精巧的侧脸。

映着半明未明的天光,似乎散着夜昙一样的香气。

宁澹把人看清了,就习惯性地喊她:“乖乖。”

这个称呼一出口,心里忽然地乱了。

像是被一颗石子砸碎了心湖,涟漪频起,带着震惊,也带着柔情。

仿佛心底有个他自己的声音在跟他质问,你疯了,你怎么这么叫。

不对吗?

宁澹警惕地心弦微微绷紧。

是他喊得不对吗?

这怪异的直觉让他着急地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