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3/5页)

裴明淮摇头不答。“你暂时委屈几日,千万不要现身。你好好养你的伤,我就不打扰你用功了,先上去休息了。”

祝青宁把嘴一撇,道:“你倒好,上面有地方睡,我就得睡这下面的石板地。”

裴明淮哈哈大笑,道:“我倒是想把那张榻抬下来换给你,只可惜,拆了也塞不进这个地室。”

祝青宁叹了口气,喃喃道:“以前建这地室的人,也真是简朴得很。”

次日清晨,裴明淮一醒,便上山去拜会那位澄明方丈。

那座普渡寺,占地甚广,韩琼夜所说僧众有千者之众,恐非虚言。裴明淮走到半山腰上,便见着僧侣来来往往,鼻端闻着的都是檀香之属,煞是静心。再往下一望,山上都漫了白雪,那座寺庙立在上方,一点红色,映在雪地里,着实显眼。

裴明淮进得庙去,说了要见方丈,不时便见那澄明方丈迎了出来。裴明淮不料方丈亲自来迎,忙上前行礼道:“叨扰方丈清修了。”

澄明方丈微笑道:“施主哪里话?”

他将裴明淮让进客室,小和尚送了茶来。裴明淮见那茶奇异,便是几片叶子浮在其中,澄明方丈笑道:“塔县偏僻之地,茶也难得有,这是我们禅院之中的一种树叶,以代茶用,倒是清香。”

裴明淮端在手里,已觉清香扑面,赞了一声。澄明方丈也自啜了两口,朝外面雪景凝望半日,缓缓道:“施主此来,大约是有话想问贫僧的吧?”

裴明淮笑道:“方丈大师神机妙算,在下确实有话想问。”

澄明方丈道:“施主有话尽管说,贫僧知无不言。”

裴明淮道:“那晚酥油花会,上花馆的佛本生故事,本乃常见。但在下看来,连大师这等修禅之人都脸色陡变,却有甚么缘故?”

澄明方丈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毗楞竭梨王为求佛法,以千钉自钉其身,本是大善之举。施主既然问到……唉,贫僧实在不忍说,连想一想都觉着……”

裴明淮道:“难不成此地真有此事?”

澄明方丈面色惨然,道:“贫僧虚度了这八十年的光阴,苦修佛法,却始终忘不掉幼时所目睹的……唉!贫僧也是在那之后,毅然剃度,决意替他们念经超度……”伸手一指殿中长明灯,“这些灯,也点了几十年的了……”

裴明淮道:“还望方丈赐教。”

澄明方丈微微眯眼,似被窗外那雪光映得睁不开眼了。“那时我只有几岁,也不知为何,竟记得如此深刻,想必是见到的事太过惨酷,深深印在脑子里了。那万教的教主,就是这般被钉死的……那真是……真是坚忍之极,那铁钉何止百枚,一钉钉地钉在他身上,竟然从头至尾,没求过一句饶……只是口中一直念经文,是他们教中的经文……后来众人听得厌烦,竟割了他舌头……”

裴明淮回思当年情景,真是连想想都觉得惊骇。便问道:“为何要如此对他?”

“钉一枚钉子,便问他愿不愿意背弃他这万教。”澄明方丈摇头,眼睛眯缝得都藏在了白眉之下,“直到断气,他也是不肯的。”

裴明淮喃喃道:“毗楞竭梨王愿以己身受千钉,得了佛法。他……这人反倒受尽折磨,身死了……”

“阿弥陀佛。”澄明方丈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你有所不知,他们教义之中,若是为了护本教而身死,那末死得越是惨烈,便越是高贵之举。是以不仅是这教主,他手下教众,虽在酷刑之下,肯叛教的,也不到三成。”

他见裴明淮微微摇头,道:“施主想必不以为然。”

裴明淮淡淡道:“依在下看来,死后如何皆是空罢了。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佛理存于一心便是了,聚众开坛,更滋生多少事端,不信也罢。”

澄明方丈道:“善哉!鸠摩罗什以一己之身,自西域不远万里而来,译经传经以普渡众生,照施主说来,也是无益?”

裴明淮道:“是以圣僧寥寥,有私心者,倒是不计其数。”又道,“敢问方丈大师,是不是所有的万教中人,全都死了?”

“那倒不曾。”澄明方丈道,“他们也听到些风声,教主不肯离去,却派了心腹带了些人离开,据说是去了中原。”

裴明淮点头,道:“剩下的人……”

“但凡追随教主的,自然都死了。”澄明方丈道,“若愿背教的,自然能活。后来有一位高僧来此,说此地血腥太重,设了道场超度,便是贫僧的师傅。众人感其心意,便修了这座普渡寺,愿意出家虔佛的人,也越来越多。过了些年,家师圆寂,贫僧便领了方丈之职,继续替他们诵经……”

裴明淮道:“照在下看来,方丈的善心善举,恐怕难以实现。血海深仇,哪怕是过了多年,一样的也是无法释怀。”

澄明方丈合掌道:“善哉!善哉!若是终生为仇所累,又有何益?”

裴明淮躬身道:“方丈大师说得是。只是世间痴人,又有几人能悟?”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哈哈大笑,那陈博拖着鞋子,奔了出来,笑道:“贵客来了,我居然还没睡醒,实在失礼!。”

裴明淮道:“不敢,陈先生客气了。”

陈博看看澄明方丈,又看看裴明淮,道:“方丈,你跟裴公子在说些什么?讲禅论经么?”

澄明方丈叹道:“这位施主,在追问贫僧当年万教之事。”

陈博一惊,望向裴明淮,道:“裴公子,你怎么问及此事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裴明淮道:“陈先生也知情?”

陈博苦笑,道:“我也是这里的人,如何不知?说来也不太好意思出口……听说我祖辈,也是笃信此教之人,但最终为了活命弃了教。此后终生吃斋念佛,也算是替那些死去之人积积德吧……”

澄明方丈合掌道:“不错,居士此举,善莫大焉。”

陈博还礼,叹道:“我只盼过去的事,尘归尘,土归土,过了便过了。”

裴明淮道:“此是正理。”又一揖道,“不打扰方丈大师与陈先生了,在下告辞。”

澄明方丈一再挽留,裴明淮笑道:“在下还有事在身,改日有空,再来与二位谈论佛理。”

陈博笑道:“公子,我与你一同走。今日看天气晴朗,我想出去看看风景。这雪景,呵呵,说不定我还能写出篇赋来呢。”

澄明方丈道:“陈施主,虽说没下雪了,但路也滑,你还是留在寺里吧,我这就让去安排素斋。我亲自下厨,如何?”

裴明淮一路上来,确实雪天路滑。陈博却大大摇头,道:“难得今日好天气,你们看,云已经散了,待会阳光若是洒在山顶的白雪上,定然是瑰丽难言。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晚上回来吃你老禅师的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