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风浪(七)(第2/3页)
侯元珍知道他素来圆滑,也不当真,只去看秦放鹤,试探着问:“听闻当初出使交趾的两位使者便是秦阁老力荐,实在慧眼识珠,尤其那位金大人,实在剑走偏锋,令人拍案叫绝。春秋《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知您对交趾……”
金晖确实有名,但更多的是恶名,此时侯元珍单独提及此人,又论《左传》,无非是想让秦放鹤表态,主战,甚至极有可能期望他说出类似“赶尽杀绝、以绝后患”的话。
但秦放鹤不想。
侯元珍此人,今日才算显露了一点真面目。
方才向尤峥进言,前头“建城圈人”倒也罢了,无可厚非,但单单从最后几句祸水东引、假扮屠杀中便可看出此人心狠手辣,与金晖颇有相似之处。
他这么引秦放鹤,并非真的谦虚好学,不过是觉得自己方才确实有点锋芒毕露,过分显眼,想找个人帮忙分担火力罢了。
秦放鹤懒得同他虚与委蛇,胡乱说了几句话混过去,然后便大大方方跟柳文韬开起小差来。
眼见秦放鹤不接茬,侯元珍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又欲找卜温说话。
奈何卜温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掺和到任何一方去,竟兀自闭目假寐,等侯元珍说得口干舌燥了,这才“睡眼惺忪”地一惊,“哎呀呀,年纪大了,这几日竟时时发困,咦,你方才说甚?”
侯元珍眼睁睁看着他装糊涂,直接就给气乐了,没好气地摆摆手,“我说这茶好喝!”
这一去,当日尤峥再也没来得及回内阁,直到暮色四合,宫门即将下钥,天元帝才与他商议妥当,又当场拟了旨意,发到六部各处并交趾等部。
做完这一切之后,天元帝又派内侍送尤峥出宫。
宫廷幽深,宫道甚长,待尤峥一步步走出去,酉时已过。
因未出正月,高耸的城门楼下,仍有火红的灯笼高悬,明黄色的穗子随风摇曳,莹润有光。
“阁老慢走,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小内侍恭顺道,微微行了一礼。
尤峥知道他是胡霖的干孙子,并不拿大,客气道:“有劳。”
他是今日最后一个出宫的,道别之后,小内侍便朝两侧一抬手,自有宫人沉默着推动大门。
门轴摩擦的沉重吱呀声响起,被凌冽的寒风裹挟着,幽幽回荡在漫长而漆黑的门洞内,久久不绝,像一首亘古不变的古老歌谣。
尤峥似被吸引,忍不住回首望去,就见那两扇高大的门扉慢慢地,慢慢地在他眼前关闭,沉闷却又细微的磕碰声过后,宫中最后一丝光晕彻底被隔绝了。
啊,他瞬间记起那首“歌谣”的名字:权力。
如此苍凉孤寂,却又如此摄人心魄。
“老爷!”宫门外,尤府的下人不知等了多久,见状忙挑着灯笼围上来,又有递手炉的。
孤寂苍凉瞬间退散,尤峥又跌回喧杂热闹,却又令人有些厌烦的碌碌红尘。
他不自觉皱眉,接过手炉,一言不发上轿。
“夫人催人问了几回了,”尤府的人低声道,“听说是陛下留您说事,还特意备下好酒呢。”
尤峥却道:“先去胡府。”
去往胡府的路上,远远听见敲锣打鼓声,显然是有人家办喜事。
正月间本就热闹,又逢喜事,若等到他们过来,势必道路阻塞,一时半刻如何过得去?尤府下人才要抢着过去,却被尤峥喊住了,“百姓家结亲,是喜事,且叫他们先行。”
那管事一怔,“可老爷您不是……”
他想说,您不是着急去见胡阁老么?却见尤峥已然闭上双目,靠在轿壁养神。
没奈何,管事的只好招呼人往路边靠。
不多时,接新娘子的队伍便从他们跟前呼啦啦过去,后头还跟着好些随从并看热闹的百姓,又不断有顽童冲出来讨要喜钱、喜饼,并说吉祥话,以至于队伍极其冗长……
待热闹渐渐远去,尤峥的轿子重新上路,早已不知过了多久。
胡靖家距离这边也不算太近,等轿子停在胡府门前,却是大门紧闭。管事的深感诧异,上去敲门时,戌时过半。
胡府的门子往外瞧了眼,却并没直接让尤峥进去,“真对不住,我家老爷这几日身子不适,这会儿啊,恐怕已然吃了药睡下了。”
尤府管事一愣,“你看清了,我们老爷是尤阁老,才同陛下议完事,紧赶慢赶就来了……”
奇哉怪也!他家老爷这些天日日都来,什么时候需要特意通报了?
胡府门子陪笑道:“这个小的自然知道,只是天色已晚,我家老爷确实已经睡下,太医也曾吩咐过的,需得多加保养……小的是什么身份?怎敢进去搅扰?”
“你!”尤府管事一阵恼火,几乎就要指着对面骂。
“好了,”尤峥却已下轿,亲自过来对胡府门子和气道,“今日确实有事耽搁,老夫有事同阁老商议,可否代为通传?”
胡府门子忙行礼,闻言苦笑道:“阁老,实在不是小的不通传,这,这实在是……里头的大管事说了,老爷吃了药睡下,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就是个看门的,若明知故犯,纵然老爷不怪罪,夫人、老夫人和管家、大管事的,随便哪位怒一怒,也够他喝一壶了。
尤峥垂眸片刻,倒不同他为难,“也罢,是我今日来迟了,回头若阁老问起,你便说我来过了。”
回去的路上,尤府管事尚且忿忿不平,“老爷,那胡阁老未免也太拿大了些,以往您去瞧他,这会儿且睡不着呢,怎么今日偏就睡下了?”
“住口!”尤峥呵斥道,“胡阁老也是尔等能议论的?再叫我听见这样的混账话,一律拖出去打死!”
管事的便不敢吱声了。
可等回到尤府,听说自家父亲吃了闭门羹,尤文桥却又忍不住拍案而起,“欺人太甚!父亲您一日之内操劳至此,晚膳都没来得及用便去探望,他却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见尤峥不说话,尤文桥越发恼火,“父亲何故这般小心,暂代首辅的旨意是陛下金口玉言,名正言顺,咱们又不曾亏欠他什么,好端端的受此折辱,何苦来哉?”
等他发泄完毕,尤峥才斜眼瞅了他一眼,“说完了?”
尤文桥一愣,“啊?嗯……”
尤峥嗤笑一声,摇头,“蠢材。”
说完,自顾自用饭去了。
尤文桥被闪得慌,终于觉察到哪里不对劲,追了两步又停住,忙叫了今日随行的管事来问话,“我且问你,父亲几时出宫,走得哪条路,又是什么时候到的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