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明正文完(第2/3页)
自半月前,太上皇骤然病倒,之后身体就迅速衰败下去,药石罔效。
一直守在上皇身边诊治的茹英芝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太上皇的病体像是一个被倒转的沙漏,生命力如砂砾落下般在匀速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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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个过程和最后的时限。
于是这一日,她令宦官请来皇帝。
原已准备好要去上朝的景泰帝,当即命人出去传旨停朝,很快乘辇赶到西苑。
他进门的时候还怕看到上皇很精神,那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了。好在,他见病榻上,人依旧是昏昏沉沉病怏怏的。
屋内无外人,姜离努力打起精神,认真道:“小钰,这些年,难为你也辛苦你了。”
朱祁钰刚准备出言打断这种听起来就不吉利的话,便听上皇继续道:“没办法,谁让你有个既废物又不当人的皇兄。”
景泰帝当即惊动:“皇兄,你何苦这样说自己!我从未这样想过,这些年……”
或许有些朝臣,尤其是正统末年经历那些事儿的臣子会这样想,但这些年相处下来……
朱祁钰还未说完忆完,就见病榻上的太上皇笑了,字句分明清晰:“我没说我自己。”
仿佛是冬日饮冰,朱祁钰被这句话惊的一激灵,一瞬间甚至除了战栗外,思绪一片空白。
并未待他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怔怔中的景泰帝就见太上皇如常敲起了小金钟。
姜离圆满放下铜杵: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到今天,终于算是撞完了。
听到钟鸣,外面全天候的太医、宦官连忙一起涌进来:“上皇可有不适?”
姜离缓缓道:“是有些头痛。”
又对朱祁钰道:“小钰,你明日再来看我吧。我太累了。” 这个临界状态真的很累。
做了多年皇帝,无论思绪多么混乱震惊,景泰帝到底没有在满屋太医面前露出什么异样。
他没有上步辇,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西苑。
贴身宦官舒良见皇帝失魂落魄,完全不敢说话,只能小心在后面跟着。
在一步步往前走的过程中能,朱祁钰想到了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
不,应该是,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
因为他更欢喜于有这样一位皇兄。‘皇兄’因何变成这样,他宁愿不去探究不去问。
毕竟……连皇位都已经传给了他,万里江山就是‘皇兄’待他好的最铁的铁证。
直到今日,人不欺人,亦不自欺。
“陛下……”
皇帝忽然驻足脸色骤变,让旁边的舒良吓得心脏差点骤停。
不过朱祁钰根本没听见身旁人在说什么。
让他骤惊的是想起:方才‘皇兄’最后一句说了什么——
“明日再来看我。”
一种冰冷的惶恐在朱祁钰心中升起:不,从来没有过,这些年了,‘皇兄’从来没有与他约定过什么日子,总是随心所欲由着他来或不来。
‘皇兄’不是要自己明日去探望,而是让他今日离开!
朱祁钰转身往西苑奔去。
后面抬着步辇的随从惶然无措,赶紧挪开避免挡着帝王的路。
“喵。”
然而朱祁钰只奔出去几步就顿住。
太上皇形影不离的黑猫不知何时蹲在路上,黑猫碧绿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在喵喵叫的同时,口中叼着的纸页落在地上。
朱祁钰弯腰捡起了这张字条。
指尖微颤,打了好几次才打开。
“小钰,再见。”
有悲痛的哭声骤然自西苑响起,朱祁钰茫然抬头,不必再去了。
——
“太上皇驾崩!”
景泰帝眼前一阵晕眩,他最后的记忆是舒良带人手忙脚乱扶住他,尖声道:“陛下!太医,快,快去传茹院使!”
朱祁钰仰面看到天边被哭声惊动腾空而起的飞鸟,有着轻巧的羽翼直上青云,鸟鸣清脆。
“再见,小钰。”
再见……
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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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皇丧仪期间,天下缟素。
高朝溪亦是一身素白,奉召入乾清宫见景泰帝。
她神色很平静宁和,比起悲伤,早知晓所有的她,更多是怀念。挚友归乡,哪怕此生不见,也为之欣然有慰。
晌午入殿,待高朝溪自乾清宫出来时,已然是接近日暮。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说了太多话,最后她的嗓子都是哑的,去找物柔要一剂药吃吃。
而兵部尚书兼少保于谦,于此日暮时分奉召入乾清宫。
他才走到院中,就从开着的半扇窗处,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景泰帝。
一如多年前,他们一并入此院,看到坐在窗后的‘正统帝’。
两人隔窗对望的须臾,于谦已然心有所感。
果然才入内,就听皇帝第一句话就是:“肃愍这个谥号不好!”
于谦更加确定:陛下,都知道了啊。
高朝溪如皇帝所言‘万勿隐瞒’,将她所知一一道出。
其实在她心里,也想为最好的朋友说出她曾经做的事情,曾经让这世上免于遭遇的灾祸。
于是,这景泰十四年的景泰帝,隔着遥远的时空不满道:“肃愍这个谥号不好,忠肃也不够好。”
《谥法》有言:貌恭心敬曰“肃”,“在国逢难曰“愍”。*
故而为国捐躯的臣子常得此谥。
明英宗死后,于谦得以平反,朝廷赐此谥号。
直到万历朝,再有官员为其鸣不平:于少保卫安宗社,实乃挽扶社稷定国之大功,更为奸臣所害,只得‘肃愍’二字为谥号,实不足矣。
于是经礼部议定,改于少保谥号为“忠肃”,为其修筑乡祠。
《谥法》:临患不忘国曰‘忠’;危身奉上曰‘忠’。*
这于臣子已然是上谥。
然而,于谦见皇帝拿起案上的黄纸,上面端正书写了“文正”二字。
“陛下实不必如此。”
自宋代以后,因司马光在《论夏竦谥状》中写过“今乃谥以‘文正’二者,谥之至美,无以复加。”,文正就成为了后面朝代阁籍特载‘不宜轻用’的谥号,大明开国至今,还没有一个臣子得此谥号。
然而景泰帝不肯再讨论这件事,表示朕偏要如此。
“若有世,朕不得帝陵宗庙,卿不得谥……”
甚至夺门之变后,君臣再也不可能见一面——太上皇朱祁镇重新登基的正午,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执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于谦等人于锦衣卫狱’[1]
六日后的正月二十三,于谦遇害。
不足一月后的二月十九,已被废为亲王幽闭的景泰帝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