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七章 心性(第3/4页)
胡季犛细细品鉴,不动声色地想道。
在程朱理学的理论体系里,气质之性以天地之性为根源,是从天地之性中流出,但气质之性又是天地之性的安顿处,没有气质之性,天地之性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是不可分离的。
但姜星火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不认为性是超验的实存。
“性本无所谓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分别,横渠先生所言天地之性源自太虚,实乃虚妄,太虚不存于世,性即在形而后有之中。”
姜星火极为笃定地说道:“性非是理,性乃是心之性。”
“朱子以未发言性,仍是逃空堕幻之见。”
姜星火虽然没有直接叫朱熹,而是称了子,但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却是任谁都听得出的。
翻译翻译什么叫“逃空堕幻”?
说白了,就是朱熹用的还是从佛家那里缝合来的那套东西。
“性者,有‘生而有之’之理,无处无之,如:脑能思,脑之性也;耳能听,耳之性也;目能视,目之性也。”
姜星火的意思就是,所有的“性”落在人身上,都有对应的器官去承担功能,即便大而化之的道德观念,也不过是人心之性,绝不存在什么生来没有后天才有的体验。
嗯,如果用理学家的话说,这叫做有形气便有性理,反之,无形气便无性理。
总之,这是基于物质世界论的人性观。
姜星火的话语愈发犀利,甚至直接点评起了孟子的人性论。
“孟子论性,只就最近处指点,如恻隐之心,同是恻隐,有过有不及,相去亦无多,不害其为恻隐也;如羞恶之心,同是羞恶,有过有不及,相近亦然,不害其为羞恶也。”
“过于恻隐,则羞恶便减;过于羞恶,则恻隐便伤。心体次第受亏,几于禽兽不远……然良心仍在,平日杀人行劫,忽然见孺子入井,此心便露出来,岂从外铄者?”
这是儒家人性论里一个经典的例子,孺子入井,必有恻隐之心。
姜星火是直接认为,人的好坏,绝非是什么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共同决定的。
气质之性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宋儒自己创造出来的。
“宋儒又不敢明说性,而特创气质之性之说,经不起推敲。”
眼见杨士奇一时语塞,胡俨接过话来。
“伊川先生有云: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姜星火捡了一粒玻璃片上的种子,举例反驳道。
“如将这一粒种来看,生长是性,生长默默长大便是气,生长显然成象便是气质,如何将一粒种分作两项?一边说性好,一边说气质不好,所谓善反者,只见性之为善而反之,方是知性;若欲去气质之不善,而复还一理义之善,则是人有二性也,岂不可笑?”
姚广孝亦是揶揄道:“丈夫食少金刚,终竟不消,要穿出身外,何以故?金刚不与身中杂秽同止。”
这是佛家金刚身的说法,老和尚拿来讥讽理学家走另一个极端的。
姜星火接着这话头说道:“天地之性,难道如佛家金刚身不成?一切清浊偏正刚柔缓急,皆拘它不得?”
说罢,又拿起一杯水,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水本清也,以净器盛之则清、不净器盛之则臭、以污泥之器盛之则浊,本然之清,未尝不在,但既臭浊,猝难得清。”
“若按这般说法,则是水一性也,器一性也,性之夹杂如此,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这也是理学的一个经典梗,程颐曾经以水与盛水之器皿,来比喻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
胡俨的脸越来越黑,要是这么辩论下去,那应该是离输不远了。
姜星火用细胞学说绝杀了气本论,从太虚引申而来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性二元论”本就站不住脚。
所以为了挽回颓势,胡俨不得不开口道。
“仁义礼智,皆是性也。”
“《朱子语类》曾引伊川先生所言:为仁以孝悌为本,论性则以仁为孝悌之本,仁是性,孝悌是用。”
这回不用姜星火了,解缙开口,断然道:“性中只有仁义礼智,为何就无孝悌?说到底,即便仁义礼智,也俱是虚名罢了……人生堕地,只有父母兄弟,此一段不可解之情,与生俱来,此之谓实。于是而始有仁义之名,知斯二者而弗去,所谓知及仁守,实有诸己,于是而始有智之名;当其事亲从兄之际,自有条理委曲,见之行事之实,于是而始有礼之名。”
“盖赤子之心,见父自然知爱,见兄自然知敬,此是天理源头,何消去存天理,而后发之为事父乎?”
解缙的意思就是,与生俱来的人伦关系是实在的,但其他的仁义礼智和孝悌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
什么是孝悌?
事亲为孝,从兄为悌。
然而,程朱理学认为性中只有仁义礼智,不曾有孝悌,是“先有仁义,后有孝悌”的逻辑,无疑是先名而后实。
张宇初也跟着重重地补了一刀。
“有物先天地之性,未免说不通顺。”
正方辩手们步步紧逼,这时候不论如何牵扯话题,人性论总是争不明白的,可无论能不能争明白,对于反方来说都是劣势。
胡俨索性以退为进道:“那国师不妨讲讲,若是不认同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又该如何解释人性。”
“人乃是物质所构成,在物质之上并非有个实体的理或天理,性也非实体的天理或理所赋予,虚体的天理、规律倒是存在。”
姜星火回答的干脆:“世间万物,有物质则有性,有性则有德,草木鸟兽非无性无德,而是物质与人殊异,因此性亦殊异,德亦殊异……越是靠近人的物质性的生命,性与德便愈发接近人,便是这个道理。”
换言之,跟程朱理学“性二元论”里纯善的天地之性相比,姜星火并不强调人与物的共同善性,而是强调人与物有着共同的物质基础,都来源于物质性,而不同事物或生命的物质性不同,就导致了在性和德上面的区别。
在理学思想里,程朱理学所谓的气质之性是和天地之性相对的,以此来说明人的来源,进而为人性中恶的成分找到宇宙论的根源,但姜星火的理论,就直接将天地之性的存在给否定了,认为物质是宇宙万物的终极来源,天地之间,人形内外,无非都是物质。
“物质决定了生命现象的不同,一人有一人的生命特征,所以一人有一人的个性,而人性是在日复一日的培养中逐渐形成的,人性就和所有细胞的生命现象一样,是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这变化的根源就在于物质的运动与变化,在生命结束之前,每天都在变化,所以人性每天都在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