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小妹(第2/2页)
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阴历七月初六,离华夏人祭祀老祖宗的正日子七月半中元节还有九天,林奶奶每年也是要烧纸给祖先的,才有这么一问。
“七十多进八十了喽。”老人也笑了下,撑着膝盖蹲下去,继续往纸钱堆里扔纸,嘴上道,“不是烧给祖宗,我烧给我家小妹,这两天我老是梦见我家小妹来看我,也不晓得小妹是不是在下面想我了,要来接我走喽。”
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老人就感伤了起来,用手背擦了下眼眶。
“看不出老姐姐是进八十的人了嘞,你精神还是很好的嘛。”林奶奶见不得老年人伤心,安慰道,“也可能是你家小妹轮到投好胎去了,临投胎前来看你一眼呢。”
老人大约不是第一次对外人提起自己家的小妹,但显然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安慰她,略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了林奶奶一眼,好笑地道:“老妹子,你说话有意思得很,听你的口语,是猫场的人?”
“是的啊,我是猫场乡鹰岩村的,老姐姐你也是猫场人?”
老人眼睛一亮,欣喜地道:“这么巧哦,我老家是闹鹰岩的,和你们鹰岩村就隔两座山,老妹儿你贵姓哦?搞不好我们以前还认识的嘞!”
林奶奶一听是同乡就来劲儿了:“我姓林,鹰岩村林家,夫家是招赘的,我家有个姑妈嫁到了你们闹鹰岩,我姑妈叫林长秀,老姐姐认得不?”
老年人一旦攀起亲戚就打开了话匣子,走路走得有点儿累了的林奶奶索性往用来加固山体的水泥地上一坐,跟素未谋面的老人热络地聊了起来。
林霄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奶和陌生的老人家论辈分攀亲戚,反正她也有点走累了,索性坐在旁边听两个老人讲古。
这位独自到医院山上来烧纸的老人姓倪,大名叫倪红萍,上世纪四十年代生人,现年七十七岁,年轻的时候嫁了个城里的男人,十七、八岁就搬到城里来了,自然也就没听说过后来才出名的猫场乡知名媒拉婆林奶奶,听到林奶奶的名字也没啥反应……
林奶奶当然也不会遇到个人就说自己是乡下神婆,热络地和倪红萍攀上亲戚、发现两家还真有那么点七拐八弯的远亲关系后,好奇地道:“倪家老姐姐,你进城头来这么些年,就没回猫场乡了?你讲话都完全听不出乡音来了。”
倪奶奶苦笑着摇摇头:“老妹子,我们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也不说虚的了,我对家头……是没得啥子念想的,这辈子都不会回去的了。”
林奶奶正习惯性地想当和事老,便见倪奶奶指着身前的一个小土包道:“这里头埋的,是我的小妹子。”
“我妈生了四个丫头,我是最大的一个,中间两个都没站住。我这个小妹子出生以后啊,是我从牙巴骨(牙缝)里面省出口粮来,想方设法把她喂大嘞。”
“那年月哪家日子都不好过,没得饭吃,她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好赖还是站住了(活下来了),会喊大姐,会跟在我后头跑了。”
倪奶奶眨巴了下眼睛,把眼泪水使劲儿兜在眼眶里,嘴唇哆嗦着道:“到六二年,她三岁大,我以为她肯定能活了……没想到、没想到我只是进城备嫁妆,有两三天没回家,家里头那么多人,就没人说给她一口吃的……她就、她就着活活饿死了。”
林奶奶劝和的话卡在喉咙里,旁边低头玩手机的林霄也震惊地望了过来。
倪奶奶抬手用力擦了下眼角,想把眼泪止住,但混浊的老泪仍然不住地淌出眼眶,几十年的岁月没有治愈这个老人心头的旧伤口,只是在伤口里渗进了无数的灰,略微触碰到时,那积灰的伤痕中仍然会流出脓血来。
“我回到家头去……看到小妹睡在床角角头,缩成一小团,毛头鸡爪(蓬头垢面)的,和个着冻死的野猫儿一样……”倪奶奶哽咽着道,“我摸到她的肉还是软的,没凉透,揣起婆家人给我的钱就跑,把我的小妹子抱到城头来,求这个大医院的人救她……”
说到这儿,倪奶奶泣不成声:“我家这个老婆婆(婆母)好说话,我原先还想嘞,家里人不想养么,我就带着小妹子一起嫁到婆家算了……没想到……医院头的医生护士看到我小妹儿,个个都哭,个个都骂,哪个这么狠心,这么小的娃娃硬是舍得一口吃的都不给……”
林奶奶听得眼眶发红,叹息着道:“老姐姐,你想开点喽,我小你几岁,我也晓得的嘞,那个年月是不容易,哪家都不得几口吃的……”
老泪纵横的倪奶奶摇摇头,忍着揪心的疼痛哽咽着道:“老妹子,你不晓得……真的是家里头没得吃的了,我不会恨哪个的,我只会怪我小妹子命不好,没赶上好年头。”
林奶奶神色一怔。
“我嫁的这个城里的夫家是二婚的,我是黄花大闺女,订亲的时候婆家给了彩礼钱,还给了二十斤大米,一百斤苞谷面。”倪奶奶惨然一笑,“这些粮食进了我两个兄弟的嘴,我小妹一口都没沾到。”
“家里头不是一点粮食都没得了,只能看着我小妹饿死,是舍不得给我小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