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明镜台(三)(第3/3页)
响鼓重锤,徐箜怀心中如有惊雷,他惨白着脸,仰躺在地上,目光钝钝的,虚渺地对上她那双凉薄冰冷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连素昧平生的陌生同门,她都早已猜出了他的想法——那些曾经和她打过交道的同门呢?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计较,因为她谁都不在乎,看待每一个看似客气实则居高临下的人,都像是在看跳梁小丑。
她是和上清宗同门截然不同的人,就像凶狠的鹰隼伪装成信鸽,住进了雁群。
他说不出话,只是恍惚,而她垂着头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收回踏在他胸口的脚,他终于不必连喘气都费劲,勉强支起身看她,心里很想说些拿得出手的话,让她拭目以待,从前他只是一时想岔了,往后会重新审视道心,做出一番作为的。
——她别把他们上清宗弟子看扁了!
可曲砚浓没有多作停留。
她转过身,不曾多看他哪怕一眼,根本没容他措辞,她已走得很远很远。
徐箜怀一口莫名的气吊在胸口。
他本以为这口气很快就会平顺下去,只要他往后谨慎自持,时时审视内心,做事无愧于心,他早晚会在她面前把这口郁气出了。
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这胸中难平的一口气,居然压在心底一千年,梗了一千年,还会继续梗下去。
舰船的甲板上,徐箜怀站在明镜台前,默不作声,眉眼皆冷厉严酷,不为所动,唯独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锐利的目光在“檀潋”的脸上扫过,试图从易容改扮后的虚假五官中找到蛛丝马迹,然而最后还是失败了——眼前这个女修和曲砚浓太不相同了。
檀潋的目光没有曲砚浓那么冷,也不像是后者那样总是含着一点心知肚明的讥讽,她平和、淡漠,身上有种抹除不去的清灵缥缈。
纵然来历奇怪,性情也古怪,但她身上仙修的气质如此明显,谁也不会怀疑她是一位修为不俗的仙修。
若是一千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曲砚浓,她是绝不会伪装成另一个人的。
她始终不是一个很有闲情逸致的人。
但她们确实有些相似。
曲砚浓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不过是想看看徐箜怀现在的道心如何——她记得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已发奋图强,性情大变,成了小有名气的冷面司主,将上清宗的清规戒律看得比命更重,发誓要将宗门经义践行一生。
如今来看,徐箜怀确实没有说谎,他真的践行了一千年。
理论上来说,如今徐箜怀的道心就算不是清光如水、不染纤尘,也该是一流道心,最多有零星微尘。
可她却隐有预感,徐箜怀的道心并没有他所期盼的那样澄澈空明。
“算了。”她的兴趣来得很快,走得也一如既往的突兀。
这一句“算了”像是刹那击碎徐箜怀的所有犹疑。
他蓦然用锐利的目光冷厉地望着她,骤然对向明镜台。
曲砚浓微微讶异。
——方才徐箜怀还沉吟未决,她一转身,他就同意了?
她对他其实不算很熟悉,发觉他不像卫朝荣后,她就再也没有留心关注过他的动向,因此和他有关的那些回忆都成了压箱底的废章,若不刻意回想,甚至都记不起来。
印象里,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好像确实来见过她一面,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诸如:“如今宗门事事皆有定式,事无大小,都有宗门长老、执事和诸多弟子共同监督,绝不会再有假公济私之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曲砚浓当然无话可说。
她这样的魔修,过不下这种繁琐乏味的生活,也终归适应不来上清宗的环境,就连上清宗的经义,她也啃不下来。
待不下去了,当然是趁早走人,天下何处不可去?
徐箜怀来问她这个,简直让人不可理喻。
她也说得很直接,不带一点委婉,语气平淡:“我无话可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不属于上清宗,就在这里作别吧。”
那时徐箜怀脸上的表情,比现在更冷厉。
曲砚浓撑着头想了好久,有点回想不起来她当初说这话时是个什么心情,直到不远处的明镜台微微闪烁,几经变换,最终在众人的惊呼声里,骤然蒙尘。
镜面上的尘霜,竟比方才祝灵犀照出的更厚数倍。
——这可是上清宗獬豸堂的大司主!
众人以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徐箜怀,一时喧哗嘈杂,甚至忘了收敛。
徐箜怀默然站在明镜台前,神色莫名。
他的神色冰冷难辨,似乎并不意外,却怀着极深的不甘。
只有曲砚浓红炉点雪,她想起当初离开上清宗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觉得,追名逐利、熙来攘往,连上清宗也不例外,实在是……太无趣了。
这莫名的感慨似乎很熟悉。
恰如当初在知妄宫里,她见到戚长羽为了追逐名利甘愿俯身受辱,千年一瞬,两段回忆竟在这里重合,得来同样的乏味和复杂感慨。
曲砚浓孤身站在甲板上,周围嘈杂,皆与她无关。
她只是默然无声地抚着指间的戒指,莫名地想,难怪她在道心劫里无论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都了无意趣。
——原来,在漫长的时光、遥远的回忆里,她早已经历过、感叹过、迷惘过。
只是,她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