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处暑(第2/7页)

老鲍借着月色,上下打量李嶷,叹了口气:“跟着你这香饵,自打出了牢兰关,我一天安稳日子都没过过。”

李嶷忽然起疑:“你又干什么亏心事了!”

“没有!你别瞎说!”

李嶷一伸手,就把想要开溜的老鲍提着后领抓了回来,另一只手快如闪电探进老鲍怀里,摸出一个热乎乎圆溜溜的东西,居然是一枚已经煮熟的野鸭蛋。“还有呢?”李嶷板着脸问。“真的没有了。”老鲍嘀咕着,却明知李嶷不肯信,只好愁眉苦脸又从腰带里掏出了三只野鸭蛋,“小祖宗哎,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李嶷看了看那四枚已经煮熟的野鸭蛋,说道:“我送去伤兵营里。”

“我成天跟着你这个香饵出生入死!”老鲍气得直嚷嚷,“自打出了牢兰关,哪一天吃饱过?你就不能让我留点体己吗?”

李嶷遥遥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径直朝伤兵营走了。

秋雨连绵细密,浇在甲胄之上,渐渐浸润了牛皮,使盔甲都变得沉重起来。道路泥泞,马蹄滑湿,辎重大车动辄陷入泥淖,需得十数人垫土推行。对于数万大军而言,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再艰难不过。

只是不论多艰难,大军每日需行七十里,庾燎多年征战,怎会为此动容,此时他骑在马上,只觉得曾经受过箭伤的左腿无比酸痛,甲胄被细雨浸透,寒意又透过数重衣裳,湿衣贴在肌肤之上,触及旧伤,更是难耐。庾燎却并无半分神色显露。他看了一眼随在后方的心腹郎将梁涣,梁涣立时会意,打马上前听令。

“埋锅做饭吧。”庾燎下令,“下雨天寒,吃点热食,大军再过峡口。”

梁涣大声传令,立时中军派出十余骑,各执令旗四散传令。数刻之后,大军有条不紊缓缓停下,各部派出炊伕,准备生火做饭。庾燎翻身下马,却大步朝山脊上走去,梁涣等十余个心腹的郎将、校尉连忙上前簇拥,跟随庾燎爬上山脊,观察地形。

大军行进的道路自然是游骑早就哨探好的,此时放眼望去,只见大队士卒依山而坐,埋锅造饭的炊烟初起,和着雨雾,方自袅袅。数以万人的大军,暂停休整时却肃然寂寂,各自有方,偶尔只有一两声马嘶传来,饶是素来治军极严的庾燎,也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忽见一骑,从东北方向疾驰而来,雨中纵马,来势却是极快,可见骑手骑术颇佳,转瞬即至军中,梁涣早已认出是早先放出去的哨探,必是侦得紧要军情。

果然,哨探匆匆上山来报,小队游骑本来护卫着炊伕去河边取水,不想正巧撞见河对岸也有人取水,看服色竟是镇西军的人,对方猝不及防,狼狈而逃,游骑便一边派人骑马渡河去追踪,一边遣人回来向大军报信。

庾燎兀自沉吟,梁涣便说道:“燎帅,让末将带着人去追吧。”

早先侦得裴献带着镇西军大部南下,据说留下其子裴源带着后营伤兵,亦为镇西军的后路,这一小股镇西军,说不得正是裴源。

庾燎素知梁涣是个谨慎妥当之人,当下便应允了。梁涣带着三千轻骑追了半晌,与那股镇西军短兵相接,镇西军不敌而走。梁涣追上去本欲将其击溃,不久却发现其中的蹊跷,连忙遣了快马回报庾燎。

“不仅有裴源,还有李嶷?”庾燎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是!”遣回来报信的哨探语气中透着欣喜,“因茫河水浅,梁将军一直担忧裴源从茫河逃走,所以在河边布下埋伏,不料裴源拼死抵抗,毫无逃退之意,梁郎将心中疑惑,便暗中遣人从下游渡河侦探,发现竟然有一队人马藏在对岸山间,那队人马甲胄精致,皆携良弓,看服色配置,明明乃是裴献亲卫,所护卫者,必是比裴源更为要紧,所以裴源才拼死不退。”

庾燎身边的诸将无不动容。在京的诸王及王孙皆被戮,太孙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李嶷不仅是寥寥仅存的皇孙之一,而且被镇西军奉作主帅,以号令天下兵马勤王,就连出幽州的崔家定胜军,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李嶷乃是名义上的主帅。如果能生擒了他,或者将他击杀,镇西军和勤王诸师便不足为患了。庾燎很快下了决心:“全军拔营,渡河去追李嶷。”

“得令!”诸将轰然相应,迅速整顿大军拔营追击出去。

茫河水曲折蜿蜒,却是浅浅才没过马蹄。大军渡河之后不久,果然追上镇西军的一小股人马。双方交战,镇西军虽然奋勇,但到底人少不敌。这一队镇西军不仅甲胄鲜明,而且弓箭利害,确实并非一般士卒。

梁涣早就已经探得清楚,此时甩开裴源的纠缠径直与大军汇合,自是精神振作,亲自来禀报庾燎:“燎帅,这些人都配了三马,又携带劲弩,必是裴献留下护卫李嶷的亲卫。”庾燎亦看得明白,见对方虽然且战且退,显然阵形未散,便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切不可放走他们。”

镇西军这队人马仗着一人三马,弓箭厉害,所以退得极快。庾燎乃是用兵老到的宿将,亲率大军,紧紧追在其后。追了不过三四里,天上乌云翻滚,雷声隆隆,绵绵细雨却骤然变得雨点密集。庾燎并没有迟疑,大军在雨中固然行进艰难,但李嶷所率亦皆是轻骑,遇雨马蹄打滑,更难行进。只见天空一道道猩红的闪电划过,不一会儿,就下起瓢泼大雨,雨浇得人直睁不开眼,百十步外,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梁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燎帅,要不大军暂停,我且带几千轻骑去追吧!”

庾燎听着雨声隆隆,便如瀑布一般,天地之间全都是牛筋般白晃晃的雨,雨水砸向人的头上、脸上、身上,军中诸人虽都穿着油衣,但顷刻之间,连里裳都被这大雨浇透了。庾燎摇了摇头,说道:“听说这李嶷用兵有些章法,只怕他有些诡计,还是全力以赴,不要让他逃脱。”

由此一气又追出五六余里,只见路边皆是跑脱了力的马儿,三三两两,被弃在雨中。庾燎帐下诸将都是宿将,知道如此大雨,李嶷一方也不得不弃马了。而此时另一队镇西军,却忽地从山间杀出,仗着伏击地势和一股悍勇之气,不管不顾,拼命试图阻止庾燎大军对李嶷等人的追击。

庾燎毫不理会,只留下一小队人马应付这股滋扰的镇西军,亲率大军,仍旧追击李嶷而去。又行得里许,雨势渐缓,遥遥可见李嶷等人慌不择路,竟然纵马逃进了茫河河道之中。盖因茫河两岸皆是山石,嶙峋难攀,而茫河素来水浅,雨后虽然河水浑浊,却仍只没过马蹄而已。李嶷等人顺着河道,反倒可以纵马,只是逃得狼狈无比。庾燎帐下诸将见此情形,不由精神大振,知道今日必胜,说不得可生擒这位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