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处暑(第4/7页)
庾燎举目张望,只见下游原本计划合围的左右两军虽然听闻号角仓促后撤,但原本合围之势已成,那两军绝大部分兵马已经行至下游河道中,摆出重重钳形的大阵,故而闻号角之声后虽极力撤向岸边,但洪水转瞬即至,除了绝少数人因靠岸较近,狼狈逃至岸上之外,大部分人马却如同中军诸部一般,悉数被洪水冲走。庾燎不由心中一叹,部下兵卒虽勇猛,但皆出身北地,绝少能通水性者,这一次被水淹三军,只怕凶多吉少。
那梁涣既死死挽住庾燎缰绳,此时急切劝道:“燎帅,还是先上岸再收拢诸部!”庾燎如何不知他所言乃是当下最佳之策,立时打迭精神,在亲卫护送下,奋勇向岸边涉渡。
山间下泄的洪水之势越来越大,河水暴涨,每过一息,水势又汹涌几分。那山岸本就遥远,此刻更觉遥不可及,众人虽苦苦护卫,但奈何水势越来越猛烈,不及挣扎到岸,诸亲卫便接连被冲走,最后庾燎亦被洪水冲走,所幸不曾落马,只是连人带马在水中沉浮。梁涣见主帅被冲走,心中大急,但也无可奈何。两人在水中挣扎浮沉,皆被冲出去里许,一直被水冲过了李嶷等人适才立足的圆坡。等浪头过去,洪水之势稍缓,庾燎终于能控住马,马儿挣扎站起,庾燎忽觉落蹄之处软绵绵的,他不由心中一突,放眼望去,只见方圆数里之内,兵卒四散,到处仍是一片浑黄的浊水,不少兵卒深陷在深深的泥淖中,挣扎不能站起。不远处,只见梁涣捉着缰绳,借着马之力,勉强挣扎着站起,却不过片刻淤泥就陷没到膝上。
庾燎背脊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知道已经被洪水冲入了里泊。里泊浩浩汤汤百余里,水草丰茂,却是出了名的凶险之地。这种大泽,晴日里看上去平滑如镜,实则漩涡暗流,湍急莫测,无法行舟,更无法涉渡。最要命的是大泽方圆数里全是泥沼,不论飞禽走兽,人马车辆,一旦误陷其中,便是缓缓而沉,连神仙都救不得。今日大雨,四处皆是浑浊积水,目力所及,压根就分辨不出原野水泽,没想到大军竟被李嶷诱入此等凶险之地。
庾燎虽心中焦虑,仍是十分镇定,回头瞧准了不远处水面上竖着的根根芦管,知道那是李嶷等人透气所用,大声下令对着芦管放箭。梁涣率先反应过来,挽弓而射,陷入泥沼的士卒们虽略有慌乱,还是依令引弓。稀软的烂泥渐渐涌到了大腿,箭支仍旧如雨般落下,箭支深深射入泥水中,终于有一簇簇鲜血透出泥面。
李嶷等人攀着腰间的绳索往后退,退得数十步,绳索绷直,乃是接应的人正在用力将他们拉回。泥沼吸力惊人,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被吞入泥水,李嶷闭目屏息,配合绳索用力,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李嶷伸手摸索到坚硬的栈桥,那是镇西军预先搭在泥沼中的,此刻早已经被淹在水下尺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爬上栈桥一看,随自己投水含苇管而退的士卒已经被拉回来了大半。每个人全身上下都糊了一层泥,浑如泥人一般,有人为箭支所伤,鲜血便顺着身上的泥水往下淌,还有人不幸伤重,被拉到栈桥之上之时已没了气息。李嶷匆匆四处张望,并未瞧见老鲍。
庾燎早已经看得分明,大声鼓舞陷在泥中的兵卒将士往栈桥去。只要爬到栈桥之处,必然就可脱险,但只得数步,每个人都陷得更深,越用力就陷得越快。不过一炷香工夫,泥泞混着雨水,已经到了所有士卒的腰际。此刻,侥幸逃生至山岸之上的左右两军,大约还有两千余残兵,眼见主帅被陷,拼力各自从夹岸两侧,朝此处汇聚援救而来。
李嶷坐在栈桥上,回头看了看正朝此处汇聚的敌军,又将脸上泥泞抹了一把,举目四望,几乎每一道绳索皆已收回,唯独不见老鲍,便咬牙接过弓箭,下令迎敌。
庾燎所属部将皆是大破屹罗的百战之卒,此时虽然绝大部同袍被水冲走,主帅又遇险,却是并不十分惊惶,尤其靠近栈桥岸边这一侧的千余兵卒很快赶到,在几位郎将临时指挥之下,很快就摆出阵列,朝着栈桥冲锋而来。
却说陷在泥沼中的庾燎虽焦急,但仍未失措,见残部汇集相援冲锋,知机不可失,且自己身边还有不少士卒,只是皆陷在泥沼中难以动弹,当下大呼一声:“梁涣!”
梁涣闻声奋力相应,庾燎看着这个追随自己多年、无数次跟着自己奋力拼杀沙场的部下,咬牙道:“搭人桥!”
梁涣闻言,却是毫不犹豫,大呼一声:“得令!”自己当先从陷在泥中的马背上跃起,扑向不远处一名士卒。落入泥中之时,便趁势抓住那名士卒的手,又奋力呼喊传递适才庾燎所发的军令。他本为庾燎心腹,既以身作则,便有无数士卒,无畏生死,各种挣扎着,设法聚拢相携相挽。
而栈桥之上,李嶷压根不理会陷在泥中的庾燎诸人,亲自领了善射的弓箭手,举了盾,却是稳稳守住了栈桥桥头。一直等到那些兵卒冲到眼前百步,敌人稀稀拉拉的箭支撞在盾上,李嶷这才一声令下,带着弓箭手齐射一轮,便迅速退后,却有另一列弓箭手,早就搭好了箭,又一轮齐射,如是再三,虽是弓弦湿软,却也箭矢如雨,立时便射杀百余人。
而另一侧岸上残存的千余兵卒,此时虽也赶到,但明知水中皆为泥沼,无法泅渡,只得在岸边喧哗鼓噪。
数轮齐射之后,还是有不少兵卒在一名郎将带领下冲到了栈桥桥头,李嶷毫不迟疑,拔刀迎敌,双方随即肉搏厮杀起来。那名郎将看李嶷身形高大,又是指挥之人,当先一刀,就朝李嶷劈去,不想李嶷身形一闪,这一刀便劈了个空,自身却是破绽大露,只觉肋下一凉,已经被李嶷一刀扎进甲下。那名郎将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甲片间喷出,拼力举刀又朝李嶷砍去,李嶷已经一脚踹在他膝上,这名郎将便被踹得仰面跌下栈桥。兵卒亲眼见得郎将转瞬被杀,士气不由一滞。另一侧岸上的庾燎残部,见此情形如何还按捺得住,明知下游皆是泥沼,便在另一名郎将的带领之下,远远朝着上游奔去,试图找到水浅之处渡河而援。
却说那泥沼之中,虽十分艰难,但兵卒甚多,梁涣等人终于组出一道人桥来,虽然这么一动弹,搭桥之人皆在泥中陷得更深,稀泥已经没齐到胸口,但人人奋勇,脸上并无多少畏色。
庾燎本骑在骏马之上,此刻马亦陷入泥中大半,只有脖颈还露在外面。他咬牙用短刀扎入马股,那马儿壮硕神骏,奋力一跃,挣扎着跳起来数尺,但落蹄之时,便沉得更快。庾燎毫不理会,借势一扑,却是稳稳站在那人桥之上,顿时回手,从淤泥中拉起梁涣。那些散落于人桥周围的兵卒相互救援拉扯,有越来越多人搭成人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爬到了人桥之上。虽然搭作人桥的兵卒被这么一压,越陷越深,渐渐被泥泞涌上来,没过脖颈,但咬牙不言,只仍奋力举顶起同袍。庾燎和梁涣与士卒一起,奋力将更多人拉上人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