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秋分(第7/21页)
他问:“你笑什么?”
她又笑了一声,才说:“想起咱们第一次见面,好像跟现在差不多。”他回想了一下当初知露堂中的情形,说:“对哦,不过那时候,你真的太凶了,上来就跟我打架!”
她瞟了他一眼,说:“胡说八道,明明当时是你一上来就跟我动手。”他抱怨道:“你抢了我的珠子,到现在还没还给我呢!”她故作不解:“什么珠子,哦?那根破带子?我早就扔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束发用的那根玉簪,说道:“反正你不还我珠子,我是不会把这根玉簪还给你的。”话音刚落,她忽然伸手就将那支玉簪从他发间抽出,回手就插到了自己头上,他伸手想要夺回,她伸手挡住他的手,用力将他的手推回去,正抵在他胸口,他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他想反手抓住她的手,但不知为何,知道此刻万万不能伸手抓她的手,不然自己可能就会做出十分冒失的举动。他十分别扭地把声音都高了两分:“还我!”
她轻笑一声,有恃无恐:“怎么?崔公子你想在此时此地,跟我动手?”
他很想叫她把手挪开,但一时又舍不得叫她挪开,又很怕她会隔着手背都觉察到自己心跳异常,当下只得急急地扯开话头:“说正事,咱们陷在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她轻笑一声,终于收回了那只手,将手轻轻地扶在浴桶的桶沿上。她的手指甲圆圆的,像半透明的贝壳,偏透着淡淡的粉,又像是娇嫩的花瓣,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再看,只得挪开目光,又去看那头顶的红绸,耳中听到她的声音,说:“当然是,想法子回到定胜军,再来救公子你呀。”
他不由问:“是吗?你回到定胜军之后,真的会来救我?”
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她的眸子本来就大,像黑水晶一般清澈,倒映着红绸和摇摇烛火,还有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也只有她吧。那根纤细的手指托着他下巴,他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过了好半晌,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你看什么?”
她轻声细语,如同和风细雨一般,似润物无声,说得诚挚无比:“皇孙此头颅,可值无数城池,我怎么会舍得不来救呢!”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只笑得伏在屋顶窥探的那名密探再次挪动方位,试图调整视线,但无论怎么挪动,都只看得到红绸严严实实罩住浴桶。那两人于浴桶中喁喁私语,却是半句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最后那崔公子放声大笑,似是十分愉悦。
话说韩立接到窥探之人的密报,房中种种情形,一时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没想到,那崔公子还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连洗个澡,也能洗得这般风光旖旎。”
吕成之恭声道:“我还命人盯着,只是那何氏女着实仔细,用厚毡遮住门窗,室内地板下本装着有窃听用的铜管,但那两人颇为警醒,铜管处皆被他们觉察,堵上了厚物。只怕我们的人,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无妨,这崔公子身陷囹圄,还能有闲情逸致鸳鸯戏水,果然不是寻常人。”韩立想到此处,忍不住击节赞叹,“崔倚虽只此一子,但可抵旁人十子啊!有趣,有趣。”
话说夜既已深,房中又是另一番情形。因明知被重重监视窥探,从浴桶中出来之后,李嶷和何校尉就只得随机应变,两人躺在床上,把帐子都放下来,借此遮掩屋顶窥探的视线。
两人既躺在床上,偏只有一床被子,大红绫子织金鸳鸯,甚是喜气暧昧。李嶷本欲再要一床被子,但又担心韩府中人起疑,只得将那鸳鸯被展开,两人平平整整地盖了。他睁眼看着帐顶绣着的繁复花纹,屋中烛火透过帐子映进来,微微摇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她双眼闭着,似乎睡着了。
他却知道她并没睡着,因此道:“我有句话想问你。”她果然闭着眼反问:“什么?”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仍旧闭着眼睛,说:“你不是知道我姓何吗?”他却问:“你们家公子,平时都是怎么叫你的?”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睡在枕上,靠得极近,呼吸之声相闻,他不知在想什么,看着竟似乎有几分不悦,她便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振振有词地说:“我怕在韩立面前露馅啊,难道我也要叫你何氏?”说到这里,他忽得起了一个念头,说道:“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她哼了一声,重新仰面躺好,说:“你能给我取什么好名字,以你的德性,难免想给我取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
他翻侧过身来,支着手臂仔细看着她的脸,她闭着眼并不看他,他便笑道:“你别说,阿猫么,还真有点像!”他一直觉得她像猫,又娇,又嗔,有时候又会冷不丁挠人。他心思活络起来,想到猫儿伸懒腰的样子,心想她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伸起懒腰来是什么样子。正满脑绮念时,她忽地也翻侧过身来,睁眼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又近在咫尺,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花蕊,适才在浴桶中的时候,他其实就特别想伸手摸一摸她的睫毛,会像蝴蝶一般,轻轻在掌心颤动吧!虽然这念头太唐突了,他极力自制,不让自己真的伸手去摸。她见他眼神幽暗似深渊,心里倒隐隐生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害怕,也不是骄矜,就是觉得……这人眼神为什么突然变了,她便翻身背对着他,乱以他语掩饰:“你就叫我阿锦吧。”
他见她翻身用背对着自己,也觉得浑身颇不自在,就也翻身平躺,说道:“我就知道你拿假名字糊弄我,假名字我不想叫。不如,我就叫你阿稻吧,或者阿枕也行。”
她难得不解:“为什么要叫阿稻,阿枕?”只听他似是忍住笑意的声音:“自己想。”她忽地顿悟,翻身坐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冷冷地用袖中金错刀抵住他的咽喉:“你是笑话我两次假装有孕的娘子,一次把稻草塞在衣服里,一次把枕头塞在衣服里?”
他瞥了一眼抵在自己咽喉的金错刀,说:“你看你,我姓甚名谁,家里父母兄弟,甚至排行来历,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不过问你一个名字,你都不肯告诉我。”他的声音中,难得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刀箭无情,韩立未必不会动杀心,明天我要是死了,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岂不冤得很。”
她听他说得真切,不知为何,手指已经缓缓地松开,收起金错刀,一声不吭重新翻身躺下。他也重新躺下,两人背对着背,她却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