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长至(第4/9页)
“殿下身先士卒!”老鲍随口拍了句马屁,众人一片赞叹之声,无不啧啧,李嶷也懒得理会,径直去库房。雪日天黑得早,又正逢长至节,乃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之时,等他走到库房前,暮色低垂,天早就黑透,于是他点了灯,在库房里翻箱倒柜。这边一长列屋子都是从前冀王的私库,冀王全家都被孙靖杀了,奴仆四散,这库房就一直锁着无人过问,他自从搬了进来之后,也没怎么打开过这库房,因为箱笼太多,随手打开一个箱子看看,里面竟然是一些十分华丽的织金绸缎,他心想这么好看的料子,白放着若是长霉就可惜了,不如送去给阿萤,可是也没怎么见过她穿这样华丽的衣服,倒是从前太清宫的时候,她受伤后衣服污损不堪,他曾在行宫里寻了些衣物给她送去,其实她作小娘子装束的时候可太好看了,美得像画中的仙子一般,可惜她甚少作那般装扮,不过如果是自己送去的衣料,想必她还是会裁衣穿着吧。
一想到她,他心下就欢喜起来,先选了两匹绸缎,放在一旁,心想待会儿还得给她写封信,同衣料一起送去。然后又打开些箱笼,有的是香料,有的是瓷器,有的是胡椒,却并没有寻见茶叶。
市面上的胡椒要卖到百钱一两,价比黄金,这下无意发了笔横财,回头把这胡椒叫老鲍拿去东市上卖了,不知道要换多少钱。正高兴时,忽然外面火光一映,旋即听见脚步声,想是有人举着火把过来,果然不久后听见老鲍的声音,在院子里直着喉咙叫他十七郎,他便推门出去,只听老鲍说道:“顾相家的六娘子来了。”
顾相家的六娘子,李嶷想了想才明白是谁,他素来敬重顾祄,又感念他在收复西长京时,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逼得孙靖出城决战。听闻顾婉娘来了,忙说道:“快请。”
天早已经黑透了,雪还下得很大,厅堂里生了数个火盆,从外面进来,倒还暖和。顾婉娘穿着一身青莲色的鹤氅,怀中抱着一卷长卷,那长卷外面套着锦囊,看着倒似一卷画轴样的事物,而她身后秋翠替她打着伞遮蔽风雪,入门之后才收了伞。
顾婉娘顾不上掸去身上的雪花,早已经盈盈下拜,说道:“见过秦王殿下。”
李嶷并不肯受她的礼,半侧身避过,又遥遥虚扶了一下,说道:“顾小姐多礼了。”又道:“本该前去拜谢顾相,但如今我出门不便,还请顾小姐回府之后,代为转达致意。”
顾婉娘浅浅一笑:“殿下客气了。其实今日前来,并非是家父吩咐,而是六娘自作主张。”顿了顿道:“六娘有一样东西,想要送给殿下。”
李嶷听她如此说,当即便推辞道:“顾小姐客气了,府中诸物不缺,更不该收顾小姐的礼。”
顾婉娘将怀中锦囊打开,秋翠赶紧上前,顾婉娘拿着卷轴上端,秋翠拿着卷轴下端,在李嶷面前缓缓展开,原来这竟然是一轴绣像。
顾婉娘柔声道:“六娘访遍故人,幸得京中还有数人曾记得殿下的生母刘娘娘的音容笑貌,我听她们描述,就绣了刘娘娘这幅画像,绣好后我请识得刘娘娘的人看过,都说很像。”
借着灯火的光晕,李嶷怔怔地看着卷轴上的绣像,绣像乃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鹅蛋脸,眉目如画,身姿窈窕,甚是美貌。他素来生得与父亲李桴并不相似,与两位兄长李峻、李崃也无多少相像,看到此绣像中女子的模样,他忽然差点落下泪来,原来他是像自己的母亲啊,尤其是鼻子和嘴唇,两人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原来是长得这般模样。
秋翠道:“殿下,我们小姐寻了好久,好容易找到几位曾经见过刘娘娘的人,又问了她们好久,问得可仔细了,再起了草稿,白天黑夜埋头绣啊绣,熬得眼睛都红了,终于将这幅绣像赶出来了。”
室中烛火微微摇曳,风雪扑在窗上,漱漱有声,晕黄的烛光,映着绣像女子温柔的笑意,栩栩如生。他有些恍惚地看着绣像,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绣像中母亲的容颜,在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是值得的,或许在旁人眼中,是否追赠皇后,那只是一个虚名,不值得为了这个虚名,当着百官的面去顶撞天子,冒犯君父。
可是她是自己的母亲啊,他怎么能不替她争一争,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虚名。他是她的骨血,她都来不及看他一眼,就难产而亡,漫漫岁月,他不曾有一日享受到她的爱惜与怜伴,但她是自己的母亲啊,是她拼尽全力,将他带到了这个世间来。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能看到自己长大,她该多高兴啊。
仿佛是看透了他此刻心中所想,顾婉娘柔声道:“殿下,生为人子,不能承欢生母膝下,自然心中难过,可刘娘娘若是在天上有灵,得知殿下如今这般英才出众,定然也十分欣慰。”
他定了定神,说道:“多谢你,这幅绣像,我收下了。”
顾婉娘微微一笑,道:“殿下是通达聪颖之人,自然知道刘娘娘也不愿意殿下为了她的名分,与陛下生分了。”
她信心满满而来,觉得与天子僵持,毕竟于李嶷不利,所以赶着绣了这幅绣像,想来劝李嶷长至节后入宫谢罪,给天子一个台阶下,也可以解除这闭门思过,重掌兵权。不料李嶷听得这话,脸上表情微微一滞,似忍住了什么话一般。
她极擅察言观色,见他不悦,立时便转了话语,只说道:“殿下,这幅绣像,我用了金线和银线,就是想着若殿下平日将刘娘娘的绣像张挂起来祭奠,也不会因为香火熏染褪色。”
他便道:“顾小姐想得太周到了,十七感恩莫名。”
当下顾婉娘说道:“殿下客气”又道:“六娘知道殿下如今不便待客,就先告辞了。”
她知道今日不可再多语,反正已经将绣像送到,李嶷既然收了绣像,日后看到绣像,就会感念自己,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告辞,免得他觉得她别有用心。
待回到顾府,虽已经起更,她仍旧还是去书房见了顾祄,仔细将自己在秦王府中的言行都一一告诉了顾祄。顾祄听闻,不由得摇头叹息,说道:“秦王就是太重情义了,乃至于羁绊甚多,日后,必为之所累。”
顾婉娘问道:“那父亲觉得,如此僵局,如何可破呢?”
顾祄道:“如此僵局,伺机可破。”他似是毫不在意,说道:“秦王,国之倚仗,天子其实得倚仗他,军中大事,亦得倚仗他,别看眼下是僵局,时机一来,必然可破。”
过不多久,时机果然来了。孙靖早就将妻儿送到了南越,王效带了最后一点残兵,亦逃往南越,朝廷派兵一直在围追堵截王效,不想王效率残兵在普月山与南越兵汇合,竟然返身杀了追兵一个措手不及,又打起大旗来,原来那孙靖竟然没死,亲自从南越借了大军,一路北上,竟然攻下了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