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万寿(第10/14页)
话说散朝之后,李嶷还没回到秦王府,谢长耳已经骑了快马半路迎上来,告诉他说:“殿下,桃子来了,说崔小姐约您乐游原上相会。”
李嶷不由得一怔,旋即掉转马头,策马驰上乐游原。
暮春四月,京中繁花早谢,乐游原上芳草萋萋,碧远连天,野芍药正当盛开,遍地粉白粉紫的小花,零零星星,点缀在长草之间,似还留得人间三分春意。
李嶷策马驰到原上,只见一棵大树,却是极大的一棵杏树,只不过此时早已经绿荫依稀,亭亭如盖,她就站在树下,似是在眺望远处原下的西长京,小白在一旁低头吃草,见他骑着小黑来,不由得长嘶一声,撒欢似的迎上两步。他跳下马,将缰绳随手一绕,搭在马鞍上,拍了拍小黑的脖子,小黑这才撒着蹄子过去,与小白挨挨挤挤,甚是亲热。
乐游原是高处,比西长京里素来要凉上几分,所以她仍旧穿着窄窄的春衫,她很少这般作女郎打扮,虽然没戴什么珠玉,但在暮春的艳阳下,她整个人便如同珠玉一般,熠熠发光,他看了她片刻,她也打量了他片刻,大概是刚下朝没来得及回府,他连朝服都没换,绛纱单衣肩袖上皆绣着盘龙与鹿,白纱中单,绛纱蔽膝,白袜乌靴,他身量极高,穿这一身,极是威武好看,又因为不是隆重的大朝会,所以没戴委貌冠,只束了发,用了金冠,插在束发中固定金冠的,正是自己送他的那支白玉簪。
她看了片刻,终于笑了一笑,唤了他一声:“十七郎”,停了片刻,却又问道:“你知道我让父亲上那道奏疏,是什么意思吗?”
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说道:“刚才不知道,现下我已经知道了。”
适才在朝中的时候,他确实有点拿不准她为何让崔倚上这样一道奏疏,虽然上次清云观外,山下一别,两人并没有再通过音讯,她不曾写信给他,他也不曾写信给她,这是两人分别最久的一次,虽然之前两人也常常分隔两地,相距千山万水,数月之久都见不上一面,但两个人总是会书信往来,有时候甚至一天一封,上一封信还没收到,已经写出了下一封信,纵然不得相见,但他并不觉得孤单,如同她就在自己身边。
但这次不一样,虽然她在洛阳,他在西长京,快马两三日可至,但仿佛就隔着万里山海,甚至,他常常觉得每天的时辰都变长了,每一天都长得像亘古至今,夜深人静时分,他也偶尔会想到她,阿萤在做什么呢?她一定也睡了吧。寂寂的更鼓在沉沉夜色中响起,是三更了,他总是翻个身,想把她忘在身后,但是在梦里,又总是想起她,想牵着她的手,低低地向她诉说别来的情形。
上次两个人虽然意见相左,不欢而别,但他心里还是有小小的希翼,尤其是在朝堂上看到崔倚的那封奏疏之后。
那一刻他心里的希翼变成了忐忑,然后又变成了窃喜,他以为她上这道奏疏,是婉拒齐王,是要选自己而嫁。
现在,他怅然开口道:“这道奏疏呈入朝中,如果是因为你想嫁给我,那今日你就不会约我相见了,你既然今日约我相见……”
那就是并不打算嫁给自己了,这半句话,他无法说出来,因为就在想到这半句话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痛楚,如同利刃穿过胸膛,原来如此啊,他从来没有体会过,所谓心如刀割,原来是如此的痛楚啊。
她面上也露出怅然之色,他当然已经明白过来了,他从来就是这么聪明,而且,总是与自己心意相通。她想起自己执意要让父亲上这样一道奏疏的时候,父亲曾经问过自己:“阿萤,你会后悔吗?”
当时她答:“世事如同棋局,这天下,是最大的一局珍珑,我不会甘为棋子,我要做执棋的那个人。秦王既然甘为棋子,哪怕是逼,我也要将他逼成执棋的另一个人。”
皇帝派人来暗示,想要将自己赐婚齐王,朝中着实觊觎定胜军。齐王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一清二楚,信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也颇能看出一二,将来皇帝的这两个儿子,迟早会兄弟阋墙。而李嶷偏执意立李玄泽为太子,朝中波诡云谲,她下了决心,要搅动风云,逼他不得不出面应子,逼他不得不看清这中间险恶。
但是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看见他眼里的痛楚与无措,她还是心下一软,但旋即,她硬起心肠,说道:“十七郎,父亲只我一个女儿,朝中派人探问,我不能不做此应对。”
他却问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阿萤,你真的不愿意嫁给我吗?”
她说道:“十七郎,我嫁给你,此事就能解决吗?”
“当然。”他说得又快又急:“阿萤,从前我非常明白你,也总是觉得你做得是对的,你所思所虑,与我所思所虑,总是仿佛相似,我们两个总是可以想到一块儿去,但是阿萤,我现在不明白你了……”他说到此处,只觉得心间又一阵酸楚:“你就站在我面前,但我觉得你离我,好像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她心中亦是怅然,是啊,自相识以来,他与她几乎都是心有灵犀,唯独这一次,如同参商不相见,如同山岳两茫茫。她说道:“十七郎,你说服萧真人,让韩将军奉太孙入朝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朝中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你无意于储位,你将名利视作浮云,但可惜了,这世间人心,不会都是如你这般。”
“那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又有什么干系?”他脱口道:“阿萤,我们这样的情分,你难道竟然要用婚姻之事,胁迫挟制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脸色都已经煞白,他十分失悔,但是她也只是轻轻吸了口气,过了片刻,方才道:“是又如何?”不等他解释,她已经十分干脆地说道:“我是崔倚的女儿,我们崔氏,有定胜军十万,如今据有平卢、范阳,乃至于河北、河南诸藩镇,更有东都洛阳。对朝廷来说,我们只怕比孙靖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朝中不过拿我崔家无可奈何罢了。但兵权煊赫如此,殿下想娶我为妻,难道我就要嫁给殿下吗?我难道不该剑指西长京,谋取这天下?”
他的脸更白了几分,说道:“阿萤,你说着违心的话。”若是她真意如此,她就不会劝崔倚与自己一同收复西长京,甚至,若是她真意如此,她绝不会拱手让出长州。
她不由冷笑:“你不也在说违心的话?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拿婚姻挟制你。”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倒是小黑与小白,吃着草越走越远,偶尔抬头嘶鸣一声。日头渐渐偏西,长草过膝,被风吹得刷刷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