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惊秋(第2/11页)
天气渐渐没那么热了,李嶷伤后虚弱,纵然在午后,也裹着一件氅衣,坐在檐下躺椅上。他形容憔悴,神色倦怠,只怔怔看着庭中石桌上的一个水晶盆,那是阿萤拿来的,里面养了两条肥胖肥胖的小金鱼,每天她总是在檐下晒一桶水,然后将鱼缸捧了出来换水,捞去水中的杂质,有时候还要换水草。他喜欢看她做这样的事,照料着这两条鱼,就像在照料着他。
现在这两条鱼养得挺好的,清水绿藻,红鱼拨尾,悠然地游来游去。他看了一会儿鱼,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萤已经来了,手里还捏着一根皮尺。她含笑道:“天气凉了,我来给你量一量,做件新衣服。”
他说:“府里还有那么多衣服呢。”养伤的这一段时日,裴献和裴源每日来看他,又知道他府中其实乏人理事,流水介地往他这里送东西。皇帝虽然没来看他,但也从宫里赐出不少东西来,其中也有衣服。样式华美,尺寸合适,想是卢皇后预备的——这位皇后一直这么面面俱到。
阿萤道:“我想亲手给你做一件衣服,就量一量好了。”
他顺从地站起来,她拿着皮尺,认真给他量体,一边量,她一边忍不住心疼:“你比从前瘦了好多。”
他极力打起精神来,随口道:“从前你又没替我量过。”
她说:“可是我从前抱过你啊,现在自然知道你是瘦了。”她转到他身后,继续用皮尺量着,量着量着,她忽然伸开双臂,就那样从背后抱住他,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好像怕他随时就会消失似的。
他安抚似的,伸手按住自己胸前的她的手,摩挲着。这一阵子其实她也瘦了许多,瘦到手腕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他爱惜地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突出来的骨头。
过了片刻之后,她忽道:“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好不好?”
他说:“好啊。”
于是她拉着他在躺椅上坐下,然后站在他面前,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条手帕,左右翻给他看:“你看,这是一条帕子。”
他点点头。她左手虚握成拳,用右手将帕子一点一点,从拇指与食指之间的孔隙,慢慢塞进虚握的拳心,然后将那粉粉的拳头伸到他面前,说:“来,你在我拳头上吹口气。”
他听话地在她的拳头上吹了口气,她嫣然一笑,右手在左拳上一敲,然后将左手突然摊开,帕子不见了,手心里只有一朵花。她将那朵花拿起,笑盈盈递给李嶷。他接过花,左右端详,发现竟然是一朵刚摘下的花。
她问他:“好不好玩?”他点点头。她又重新拿回花朵,将花捏在左手掌心里,虚握成拳,然后再将拳头递到他面前,说道:“你再吹口气。”
他依言又在她拳头上吹了口气,她仍旧如前次一般,右手在左拳上一敲,将左手摊开,手心里空空如也,既没有花,也没有帕子。她这才笑着说:“你摸摸你左边的袖子。”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边袖子,慢慢往外甩了甩,示意什么都没有。然后摸了摸右边袖子,往外也甩了甩,示意什么都没有。
她不由得一怔。
他说:“你摸摸你的袖子,右边。”
她伸手入袖,指尖忽触到一物,她不由得握住抽出来,初秋淡淡的阳光下,明珠丝绦在她指尖缠绕半圈,丝绦上的明珠泛着珠光,在半空中滴溜溜转动。
她心中感念万千,又想笑,又有点想哭,最近她真的太爱哭了。
他这才伸手,慢慢从他自己后衣领中摸出那支玉簪,拿出来给她看。玉簪捏在他指间,被阳光衬得映出莹润的光泽。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似的,话语中充满了爱怜:“你傻啊,我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你还想借着量身的机会,把簪子偷偷塞进我的袖子里,还哄我说变戏法,那么大个物件,我能不觉察吗?你还在那摸来摸去,我早就顺手把珠子塞到你袖子里了。”
她似是又要哭了,但最后含泪又含着笑,扑入他怀中,他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
等到李嶷渐渐康复到能骑马的时候,李嶷与崔琳一起,去了一趟清云观。
李嶷拜见了萧真人,坦诚相告:“真人,是我没照顾好玄泽,令他身陷险境。”
萧氏早已经知晓李玄泽中毒的来龙去脉,幸得李嶷救治及时,后又再次求药,如今李玄泽早已经解毒,康复如常。她说道:“殿下言重了,昔日殿下问我,愿不愿意令玄泽返京的时候,就曾坦言相告,京中的种种凶险,我亦知道,殿下当日说会全力以赴,照拂玄泽,殿下其实做到了,无愧于心,又何来辜负。”
李嶷道:“只是如今,李十七要食言了。”
萧真人道:“时也,命也,时局变幻,瞬息不同,此时你若不为太子,只怕天下动荡,兵戈再起,玄泽还是太年幼了,不宜为储,殿下不用执念。”
李嶷见她如此通透,心中本有满腹的话,可是千言万语,其实都不必说了,当下只是起身,恭恭敬敬,朝着萧真人深深一礼。
萧真人却问道:“崔家娘子也来了吗?可否请她一见,我有几句话,想与崔娘子说。”
李嶷忙道:“她来了,我去请她进来。”
崔琳知道李嶷有要紧话与萧真人说,所以在前殿参拜三清。李嶷寻来的时候,她正在虔诚地叩首,袅袅香烟中,她的身形削瘦而单薄,他心里一酸,她是个不拜神佛的人啊,但他知道她此番是为什么而拜。
崔琳走进萧真人的斗室时,她正在焚香,见她进来,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崔娘子请坐。”
崔琳依言,在案前坐下,萧真人盖好焚香的小鼎,然后替她煎茶,说道:“我的小字,叫作阿勉。”
崔琳不由得微微一怔。
“我父亲生得七个女儿,到了我生出来一看,还是女儿,所以给我取名勉字,意思是,大概是生不出儿子了,力所不能及,而强作,谓之勉。”
“后来,父亲到底生出了儿子,还生了好几个,但是我不甘心,家里请夫子教小郎们读书,我也总去听,一来二去认识了不少字,母亲见我学得不错,对我说,自以为不如郎子,那才会不如郎子,阿勉,你要力所能及,做到比郎子更好才是。后来我到六七岁的时候,也每日去塾中读书,就是那时候,认识了孙靖。”
她提到孙靖名字的时候,其实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提到一个孩童时的旧识,或是寻常故友。
“他家世不怎么好,我家乃是世族,我父母都看不上他家的门楣,也因为,太子正在择太子妃,后来,就真的选中了我。我约了孙靖私奔,他也答应了,可是我在城外等了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来。后来,我也就死心了,回到家中,安安分分地,嫁给了太子。入东宫十年,我也没能生出儿子,旁人都讥笑我,我想这或许是命吧,我不愿意作太子妃,偏作了太子妃,我叫阿勉,很多事,都是力所不能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