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惊秋(第3/11页)

她忽然问崔琳:“你知道做太子妃,最要紧的是什么吗?”

崔琳不由得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是舍弃。”

萧氏的脸上,浮起一缕淡淡的,近乎无奈的笑容:“舍弃父母,入东宫。舍弃夫君,他是君,你是臣。舍弃自己,你是东宫的太子妃,却不是你自己,你做不了任何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你不能任情任性,你不可恣意妄为,你唯有把一切都舍弃了,把自己变成一尊泥胎金像,你才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太子妃。”

崔琳怔怔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同情,有了解,有怜悯,最后,还有尊重。

“做了太子妃之后,我唯一活着的一瞬间,就是孙靖入宫,把所有人都杀了,他穿着铁甲,走进宫殿里来,身上全都是血,我却毫不犹豫地奔向了他,投入他的怀中。只有那一刻,我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也只有那一刻,我才是我。可是过了那一刻之后,我仍旧是太子妃,纵然太子已经死了,先帝也早就殉难,可是,我仍旧是太子妃啊。”

香炉里香烟袅袅,她静静地出神了片刻,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意,那笑意里有怅然,也有甜蜜,她说道:“崔娘子,我好羡慕你,你知道吗?”

崔琳点点头,她其实听出来了,她说道:“萧真人,我叫阿萤。”

“阿萤,这名字真好听……阿萤,如今你也要做太子妃了,可是你跟我,是不一样的。”她的眼睛里似含着泪光,也含着欣然,“我的夫君是太子,而你的夫君是李嶷,他只是不得不去做太子了而已,不管他是秦王也好,是太子也好,将来哪怕他做了皇帝,他仍旧会是你的夫君,我真的,好羡慕你啊,阿萤,你可以嫁给你想嫁的人,而他,是真的心悦你的良人。”

她伸出手来,握住了萧真人的手,只有同情,只有了然。

萧真人被她温暖的手握住,过了片刻,似乎又平静了下来,说道:“阿萤,我真的挺高兴的,这世上另一个太子妃,终于不用像我这样了。将来,若是每一个嫁进东宫的小娘子,都同你一样,是真心欢喜的,那该有多好啊。”

崔琳轻声道:“我和十七郎商量过了,如果将来十七郎登基,玄泽必为太子。等到玄泽长大,我们会让他选一个他自己喜欢,也心悦他的小娘子,为太子妃。”

萧真人点了点头,说道:“玄泽有你和秦王殿下照顾,我就放心了。”

崔琳过了片刻,终于还是问了一句:“真人,你就不想见见韩将军吗?”

萧真人摇摇头,说道:“我就不见啦。”

崔琳默然,萧真人含笑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说道:“饮了这盏茶,你就走吧。”

崔琳举杯,喝得很慢很慢,仿佛那盏茶,她永远都不想喝完似的,但是那么小小的一盏,不论她喝得多么慢,过得片刻,还是饮完了。她放下茶盏,缓缓起身朝萧真人深深地一礼,然后转身退出了斗室。

李嶷在泉水旁等她。山里的小潭,水里有螃蟹,一只一只的,伏在清澈见底的水底,在石头上爬来爬去,只有棋子般大小,他已经看了半天了,见她来,问她道:“要不要捉两只回去养?那个鱼缸很大的,只养两条金鱼,不如添上两只螃蟹也有趣。”

她本来心情沉重,听他这么说,不禁也一笑,说道:“螃蟹会和金鱼打架的吧。”

“不会吧。”他说着就要捋起袖子下水:“我捉两只回去,养养看。”

“这里水凉,”她连忙阻止他,“你伤还没全好,我下去捉吧。”

“那不行,”他说道,“怎么能叫你一个姑娘家在秋天里下到这么凉的水里去,要不找个网来捞?”

正说话间,忽然锦娘神色惊惶地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殿下!”

萧真人自戕了,她死得很干脆,用一柄剑割断了自己颈中的动脉,血喷了一地,她倒在血泊中,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仿佛死是令她非常愉悦的事情。李嶷倒吸了一口气,本能地想伸出衣袖,去遮阿萤的眼睛。

阿萤却心下了然,她说道:“无妨。”

萧真人将玄泽托付给了她与李嶷,她甚至不愿意见暗暗恋慕自己多年的韩畅一面,她就决绝地,毅然赴死了。

她死的那一刻定然是高兴的,因为她终于可以不是太子妃了,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做回那个力所不能及,却偏要为之的阿勉了。

崔琳和李嶷一起下山,回到京中,去见了李玄泽,那孩子被养得很好,自从痊愈之后,白胖了许多,见到李嶷已经十分相熟,伸着胳膊让他抱,唯有韩畅,见到他们之后,脸色变得煞白。

崔琳在路上便已经想好了,此刻见到他,就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她说,谢谢你,还说,以后就指望你辛苦了。”

其实萧真人并没有说这句话,但是她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擅自同韩畅说这么一句话,因为在死之前,萧真人其实还是太子妃,太子妃是不会同韩将军说这句话的,但她死之后,就是阿勉了,阿勉是会同韩畅,说这句话的。

韩畅眼圈泛红,过了良久,才朝她叉手郑重地一礼,她知道这一礼并不是拜自己,所以也没有避让,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玄泽看韩畅神色不对,连忙走过来,依依膝下,问道:“韩将军,你怎么了?”

韩畅蹲下来,一把抱住玄泽,将脸埋在孩子柔软的小肩上,也将滚烫的热泪隐藏在孩子柔软的衣服里,过了片刻,他方才说道:“殿下又长高了,臣这是高兴。”

八月廿三,是钦天监精心挑选出来的上上大吉的日子,李嶷身着太子衮服,玄衣、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革带,金钩日韦,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缓步走入含元殿前。

“维大裕添泰二年,岁次乙未,皇帝若曰:於戏!唯尔秦王嶷,孝而克忠,义而能勇,业著于内。救于天下之危,承嗣宗庙社稷。畴咨列辟,钦若前修,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往,钦哉!尔其敬贤以德,宽仁宇内。无怠无荒,固保我宗基,可不慎欤!”

堂皇的铙钹鼓乐回荡在偌大的宫殿中,李嶷一步一步走上含元殿前的长阶,长阶中央的丹陛雕琢着精美的纹样,他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在他苏醒不久后,阿萤曾经含着眼泪对他说道:“十七郎,我们一起回牢兰关去吧,是我错了,你不想做太子,我不该逼你,我们一起回到牢兰关去,生七八个娃娃,过你想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