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惊蛰(第5/10页)
裴源一步一步地走近,李嶷毫无反应,也毫无生气,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裴源十分不忍心,半跪下来,叫了一声:“殿下。”
李嶷似乎恍若未闻。裴源扶着他的膝盖,又叫了一声:“十七郎。”他本来心里早就想好了一篇话,但一看到李嶷这样子,反倒哽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漱漱地落下,只滴在李嶷膝上。
见他流泪,李嶷这才微微动了动,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茫然,似乎有一丝困惑,不明所以一般。
“十七郎,”裴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劝道,“那阁楼中揭硕人有两个活口,已经招供了,说是乌洛的弟弟乌延下手,毒杀的太子妃,用的是揭硕最毒的毒药,沾唇即死,太子妃……太子妃因此亡故……殿下得让人进来,给太子妃换衣服,还有,城门还关着,宫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殿下要不要遣个人,去回禀陛下一声……”
李嶷的表情更困惑了,似乎一点儿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裴源无奈,只得起身,想唤人进来,李嶷仍旧没有动,却说:“阿源,你出去,别再进来。”
裴源的身形顿住,他还想再劝,但看到李嶷眼中的神色,于是将话全都咽下。他转身退出了昆德殿,然后亲自抱着剑,守在了昆德殿门口的台阶上。
李嶷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坐得全身发麻,他起身的时候,竟然踉跄着摔了一跤,他几乎没有摔得这么狠过,除了上一次,他故意摔的那一回,但这次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坐得太久了,乃至于血脉凝滞,所以才摔倒了,他并不觉得疼,反而转过头来,看了看榻上的阿萤。
她似乎是在沉沉睡着,但脸上并无半分生机,她早已经没了呼吸,没了脉搏,没了心跳,在小楼上,他抱住她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了,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回到东宫,老范医令说她死了,他仍旧不信。
他让所有的人都退出了昆德殿,只有他独自守在这里,她那么聪明,她们崔家还有那种假死的药,或许她是在跟他闹着玩,又或是,她只是吓一吓他呢?
他心里存着万一的指望,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柳承锋既死,她必然也是凶多吉少,而且她不会这样吓他的。
她不会的,因为她不舍得。
她明明知道,没有她,他都活不下去。
她怎么会如此狠心呢?直到刚才,裴源说出了她的死因,揭硕最毒的毒药,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才失掉了。最毒的毒药啊,沾唇即死……他的阿萤,那一刻该有多痛苦呢?
他慢慢地替她理一理头发,赵女使曾经带着人,想要替她擦洗更衣,但他不许,她脸上是有污渍,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碰她,尤其是她不喜欢的人。
他在心里想过好多遍,比如阿萤其实是为了他,舍弃了半壁江山,舍弃了她视若性命的定胜军,甚至,舍弃了她视之为傲的一切。在他伤重的时候,她几乎连她自己的性命都要舍弃了,他什么都来不及,自嫁入东宫之后,他甚至都来不及能让她展颜一笑。
她身上还穿着她微服出东宫时候的衣服,是一件不甚华丽的衣服,他没有见过,大概是她从家里带到东宫里来的,这东宫,除了他之外,其实没有一样东西是她喜欢的。
她从来都不说,但他心里都知道。
他起身,打开箱柜,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翻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是一把簇新的算盘,他前日就令人买了,趁她睡了他把算盘偷偷藏在她的衣箱里,心想她八成是不会知道的,到时候可以拿出来,逗她一笑。
她真的好久好久,都没有笑过了。
“阿萤……”他慢慢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脸颊是冰冷的,他喃喃地说,“阿萤,你快醒过来,我跪算盘给你看好不好?”
她嘴上十分厉害,其实心可软了。从前崔倚打了他三十鞭子,他自己未觉得如何,她已经心疼得要命。他如果真拿出这把算盘来,她八成会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然后把算盘扔得老远。
不过,在扔了算盘之后,她必然会在画册上画上自己跪算盘的模样,好似他真的跪过一般。他忽然心如刀割,那本画册还有那么多白纸,可是再也画不上一幅画了。
他捧着她冰冷的手,心里如同刀割一般。他太蠢了,去得太晚了,他去得太晚了,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不知道她最后的时候,有没有痛,有没有怕,有没有想到自己。她必然是会想到他的,在最后一刻,她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她怎么能抛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间呢?她明明知道他怕什么,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但他自幼丧母,又不见喜于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打仗的时候那样不惜命,其实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孤零零一个,在这世间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其实心里是怕的,他怕所爱之人皆离他而去,他没有了母亲,亦如同早就没有父亲一般,他再没有她,其实会活不下去的,她就是深知这一点,当日才不忍心胁持他,离京而去。
她不惜舍弃了一切,孤身嫁入东宫,做这个太子妃。
他真是太坏了,太自私了,他明明都知道,但他还是私心希冀,她可以和他在一起。为此,他专挑了自己病得刚刚能挣扎着起来的那一天去见她,他知道,她一见他这病骨支离的样子,就会心软的,她会不舍得。他从来没有这么自私过,因为心里明白,其实他难以做到,真的让她离开,从此自己孤苦一生。
是他错了,他心里充满了悔恨。他曾经怨恨她逼迫自己,可是他又何尝不曾逼迫她呢?
他不知道在榻前跪了多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恍惚听见似是她的声音,轻唤了他一声:“十七郎!”
他蓦地抬起头,几疑自己听错了,忽然又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声,这次却听清了,是从身后传来的。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鹦鹉,殿中无人,不知它何时走了过来,就如同平时那样歪着头,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
他心中大恸,这只鹦鹉她养了好久,在大婚之前,她负气把它放走了,他花了好多钱把它买了回来,可是不论他怎么教,它再也没有说过话,原来她还是教会了它一句话,想必是她天天在它面前念,它才知道他是“十七郎”。
眼泪夺眶而出,漱漱地落在衣襟上,也滴在他自己的手背上,鹦鹉见他哭了,忽然又转了转眼珠,说道:“傻狍子。”
说话的语气,竟然与她平时一般无二。他想起从前种种,想到她亲昵地叫自己“傻狍子”,想到她如何每日念上百遍千遍才能教得这只鹦鹉开口说话,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号啕大哭起来。